第四十六章 少年破境，剑客乱心（上）

    与徐知诰碰面之后，刘赤亭便没那么着急了。</p>

    吴国大军压境，唐国皇帝再怎么疼这个孙女儿也得悠着点。更何况李稚元只是魏王养女罢了。</p>

    过江之后，刘赤亭依旧满面春风，路上练剑都轻巧了许多。反观周至圣，永走在最前方，时不时便会一愣，回神之后只知道大口灌下酒水，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。</p>

    正午时分天色骤变，未等到他们寻见一处躲雨地，斜风细雨便已袭来。可周至圣像是不想停步，刘赤亭便跑去林中摘了些树叶子，给胡潇潇做了一把简易雨伞。</p>

    秦秉喘了一口粗气，神色幽怨。</p>

    “老三，你重色轻友了吧？不晓得给你二哥挡挡雨？”</p>

    胡潇潇小脸一红，剜了一眼刘赤亭，小步往前追赶周至圣去了。</p>

    某个榆木脑袋却全然没当回事，只是冲着秦秉一句：“你以后少说这种话。”</p>

    秦秉咧嘴一笑，摆手道：“用不着，咱们运转气息，雨水是淋不到我们的。”</p>

    这时刘赤亭才忽然发现，细雨散落时，好似绕着自己，就是落不到身上。</p>

    思绪瞬间被拉回昏迷苏醒那日，也是第一次见钱玄与李稚元他们。那时他还好奇呢，老道士明明没有打伞，身上却是干的。</p>

    转瞬过去大半年，未曾想我也做得到了。</p>

    胡潇潇追上周至圣后也没说话，就是踮起脚将那把“雨伞”高高举起。</p>

    明明是了不得的大修士，可他此刻身上却湿漉漉的。</p>

    几步之后，周至圣缓缓转头，眼神之中略带些迷茫。</p>

    昨日江上，刘赤亭一句话都没说，但一切尽在不言中。春风一剑斩落大船撞角，那道青色剑气其实也不偏不倚的击在了周至圣的道心之上。</p>

    此刻见胡潇潇费力踮脚为自己撑伞，周至圣说了一句真心话。</p>

    “丫头，我有我的坚持，是对是错暂且不论，但我答应了就得做到。你总要回家的，我这一身雷霆气息天下人都知道，我一旦对海外修士出手，便是食言。”</p>

    胡潇潇抬起头笑了笑，相比之下，她的笑容要比刘赤亭纯粹的多。</p>

    “天下都知道，剑修之中，至阳吕岩，至刚周至圣，一出手当然会被人认出来的。师父的脾气我早就有所耳闻，也预料到了会有这种结果的。师父说的对，我总要回家的。”</p>

    说着，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刘赤亭，嘴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住。</p>

   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憨货，从黑炭变得白白嫩嫩，从只知道以蛮力敲人闷棍到现在挥剑都有模有样了，日子过得可真快。</p>

    “万一有那天，师父能不能帮我拦住他？我家憨货大多时候都很冷静，可要是谁碰了他在意的人，他就很冲动了。”</p>

    周至圣闻言，又灌下一口酒。</p>

    说者无心，听者却觉得方才言语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。</p>

    胡潇潇又是呢喃一句：“师父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起，变得……不潇洒了呢？”</p>

    此话一出，周至圣瞬间愣住。</p>

    但这个问题……是有答案的，无需追忆，略微一想便有答案了。</p>

    “是我师父死后，有人告诉我，要振兴铗山。”</p>

    那年，可是十七还是十八来着，着实记不清了。</p>

    二百多年前，铗山周至圣被冠上未来中兴之主的名号，周至圣三个字在三岛十洲声名鹊起。后来，只知道埋头练剑的年轻人变成了青年人、中年人。后来，他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世人如何看待铗山。后来……周至圣变得爱惜羽毛，多年来竟是没传出过一件有损德行的事。</p>

    可一个人要是不犯错，他还算得上是个人吗？</p>

    一路无言，今日的一百里，黄昏时分便走完了，只不过雨还在下。</p>

    停在一处山村外，胡潇潇将准备好的干粮取出，一手拿着薄饼，自个儿啃一口之后便递到刘赤亭面前，后者自然而然便咬了一口。一张饼子两个人吃，很快就吃干抹净了。</p>

    秦秉依旧在雨中挥舞黑锏，这一路走来，即便刘赤亭休息，他还是在练。他说每日要挥锏一万八千次，做不到绝不停。</p>

    一连几日过去，距离寿州，只剩下一半路程。而霍山，已在眼前，不过此时看去是隐在浓雾之中的。</p>

    书上说南岳霍山大山宫小山，也确实，横亘方圆百里的数座山峰像是一个个带刀侍卫，守着主峰天柱。</p>

    许是雨才停的缘故，群山皆被浓雾环腰，登山便要穿雾而行。</p>

    秦秉挑眉看向群山，颇有些疑惑，心说这跟我家那山有什么区别？山水树木，模样大差不差，走这么久来这里，图个什么？</p>

    “老三，你能感觉的到所谓的至阳之气吗？”</p>

    胡潇潇也投去好奇眼光，方才她也试了试，确实没有感觉到什么至阳之气。</p>

    她转过头望向周至圣，眼神可怜兮兮的。</p>

    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呢，未曾想到，周至圣竟然没有推脱，也没阴阳怪气。</p>

    中年人只是随意抬眼一瞥便说道：“天则有五星，地则有五行。南岳属火，而霍山所对，乃是天上荧惑。天为阳地为阴，这阳火之气，要与天求的。”</p>

    略微一顿，周至圣竟是看了一眼刘赤亭。</p>

    “天上五星，太白、岁星、辰星、荧惑、镇星，分属金木水火土。”</p>

    胡潇潇略微一思量，十二次是星次，恐怕刘赤亭不止是开辟六座阳宫时要向天求，日后若是阴宫一样需要相对属性的至宝开辟，还得与如今一样。</p>

    想来想去，她突然深吸一口气，拉起刘赤亭便往周至圣走去。</p>

    刘赤亭一脸不情愿，可胡潇潇瞪眼过来，他只得闭嘴。</p>

    走到周至圣面前，胡潇潇伸手扯开刘赤亭上衣，摘下其悬挂玉笔，随后指着其胸口，询问道：“师父能看见他身上的印记吗？”</p>

    秦秉一脸好奇，麻溜儿上前，结果只瞧见那白白嫩嫩的肉，再无旁的。</p>

    高大少年斜着眼，一脸玩味，心说你这小丫头，趁机占便宜是吗？</p>

    这很难让人不想歪啊！</p>

    可是再看向周至圣，那张大方脸上，眉头紧紧皱起，可谓是面沉似水。</p>

    终于知道那日听见的声音是自何处而来了。</p>

    连刘赤亭自己都看不见的印记，在周至圣眼中却极其清晰。</p>

    传闻千年之前，中土后缀神洲二字，有星宫镇守人间。昆仑前衬一个玉字，看管飞升门户。</p>

    可第七境的元婴修士，寿元也才千二百罢了，如今人间知道从前中土事的最低也得是八境，少之又少。</p>

    而当今天下有八境神游修士的，怕是只有昆仑玉京门、蓬莱九源宫、方丈岛传说中的那位不愿飞升的散修之祖以及聚窟洲妖帝了。</p>

    周至圣深吸了一口气，随手一推便将秦秉掀飞几十丈。</p>

    “你不要胡凑热闹。”</p>

    秦秉踉踉跄跄站定，再一抬头，却发现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。只是瞧见一股子白色雷霆蛛网一般，将三人笼罩其中。</p>

    周至圣神色凝重，沉声问道：“这便是你续命时所得？刘赤亭，你最好跟我实话实话，我的确是讨厌你，但我不能让大年白死，你的命是他用命换来的！”</p>

    当今提起星宫，只知道其是无故消失，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。</p>

    刘赤亭看了一眼胡潇潇，当日那位仙子姐姐说得清楚，知道的人越多，越危险。</p>

    胡潇潇当然明白刘赤亭的意思，便笑着说道：“你决定。”</p>

    少年深吸一口气，重新挂好玉笔，那股子奇怪气息顿时消散，周至圣也瞧不见刘赤亭胸口图案了。</p>

    “我虽然也讨厌你，但你是我邓大哥的师父，总不至于是个坏人。”</p>

    这句话算是答复周至圣了。</p>

    在这大方脸面前，刘赤亭一次都不想输。</p>

    “我体内有六座阳宫，它们是我续命的关键，所以我想五气朝元必须得祭炼至阳五行之物。另外，有六座阴宫流落海外，我若五年之内寻不到其中之一，是到不了三境也活不过五年的。”</p>

    周至圣沉声问道：“星宫是怎么回事？”</p>

    刘赤亭穿好衣裳，答道：“仙子姐姐说是秦末被人陷害，故而星宫覆灭。我之所以能进去，是因为邓大哥送我的玉笔。”</p>

    饶是周至圣，听见这个答案也不由得面色煞白。</p>

    星宫被灭？那可是绝地天通之后唯二的顶尖宗门，是有九境修士的！除非仙界有人临凡，否则谁能斩九境？</p>

    沉默了许久，周至圣再次开口：“这……这玉笔，是大年给你的？”</p>

    刘赤亭点了点头，“认识不久、邓大哥教会我安心睡……就是养剑气之后，就把玉笔送我了。”</p>

    周至圣长舒一口气，呢喃道：“我……知道了。”</p>

    回想起来，邓大年几十年前先去了一趟聚窟洲，回来之后便偷偷来了流放之地，再之后便在海上拦下那位玉京门圣子，抢了其手中一道木盒。</p>

    但玉笔是流放之地返回之后就在邓大年手中了，木盒也早还了玉京门，所以玉笔不可能是自玉京门手中抢夺而来的！</p>

    按邓大年的性格，是绝不会无故抢人东西的，那孩子究竟在聚窟洲知道了什么？</p>

    “师父，怎么啦？”</p>

    一声师父，终于将周至圣心神扯了回来。</p>

    周至圣转头看向那座大山，呢喃道：“照常来说，破二境先精定后神定，之后才是魂、魄、意。五行顺序是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。霍山在南，属火行，现今你精未定，想要引火破境，一定要要牵住心猿，稳定本心。若是心神失守，别说五年，你今日都过不去。”</p>

    挥手撤去雷霆，秦秉也终于听得见声音了。</p>

    但不知为何，山上雾气越发的浓郁。</p>

    周至圣深吸一口气，呢喃道：“登山吧，你们两个也是，尽量稳住心神吧。”</p>

    到山下已是黄昏，不知为何，天上云彩消失的干干净净，山中雾气却愈发浓郁。</p>

    胡潇潇一把抓住刘赤亭的胳膊，笑脸微微皱起。</p>

    “不许拼命，实在不行……实在不行我回家拿宝物给你，犯不上在这里拼命的。”</p>

    刘赤亭咧嘴一笑，抬手轻轻按住姑娘脑袋，轻声道：“你要回家，得是我送你回去，我不得先朝元三层才能出海？”</p>

    胡潇潇翻了个白眼，将一直小兽放在刘赤亭肩头。</p>

    “玄阳！跟好你的主人，要是保护不好他，断你三天伙食！”</p>

    玄阳像是没睡醒，大眼睛眨了眨，转头便躺在刘赤亭肩头，四脚朝天，睡得可香了。</p>

    秦秉一言不发，笑盈盈跟在后方而已。</p>

    不过上山几十丈，四人便身处浓雾之中，目光所及独一丈内罢了。</p>

    赤翎蹲在胡潇潇肩头，翻了三座山，它才缓缓睁开了眼睛。</p>

    也不知为何，赤翎一双眼睛突然瞪的提溜圆，猛地腾空而起蹿去刘赤亭肩头。人家玄阳睡得好好的，它愣是将人家啄醒来。</p>

    玄阳低吼一声，赤翎抬起翅膀就是一记耳刮子。</p>

    看得秦秉啧啧称奇，嘀咕一句：“这是个母鸟儿吧？”</p>

    两只小兽叽叽喳喳，像是在交流。</p>

    片刻之后，胡潇潇微笑道：“去吧，找得到我们吧？可不要走丢。”</p>

    嗖嗖两声，两个小家伙便消失于迷雾之中。</p>

    刘赤亭无奈一笑，问道：“它们是闻见啥好吃的了吧？”</p>

    两只吃货，只有对吃的才这么有兴趣，别的东西那是理都不理。</p>

    胡潇潇咧嘴一笑，“嗯，它们说闻见了一种灵药味道，想去找找。”</p>

    周至圣插了一嘴，“是霍山独有的龙头凤尾草，虽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灵兽，但走兽食龙头、飞禽吃凤尾，对它们裨益不小。”</p>

    话锋一转，“要说你们，运气是真……”</p>

    话才说了一半，周至圣那张大方脸，眉头紧紧皱起。</p>

    方才还在身边的三个小年轻，此刻却全然没了踪迹。也是此时，他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子炙热气息，是周遭这些浓雾！</p>

    只用五境修为，甚至都无法以神识穿过雾气。</p>

    正此时，周至圣只觉得眼前一花，对面竟是凭空出现了一道身影。浓雾逐渐散去，他定睛一看，却发现已然身处斗寒峰上。</p>

    方才出现的身影已经离去，眼前正是祖师大殿。</p>

    而在历代祖师牌位下方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脱了上衣，正被鞭子抽打，背上鲜血淋漓。</p>

    周至圣早已嘴唇颤抖。</p>

    他明白这只是一场幻境，但大殿之中血肉模糊的老人，是他周至圣逝去已久的师父！</p>

    ……</p>

    一把黑锏插在地上，秦秉连喊了好几声，就是不见有人出现。</p>

    他脸上掩不住的疑惑，方才不在雾中吗？怎么一转脸雾也没了，人也没了？咋个回事？</p>

    远处密林之中，头扎髽髻手持蒲扇的道人诧异至极。</p>

    “苦竹老兄，这小子怎么回事？”</p>

    头别细竹的老者也是一怔，沉默许久才呢喃开口：“当日在匡庐怎么没发现，这是个异数啊！”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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