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 必要的牺牲

    当伯洛戈悠悠转醒时，入目的不是金属穹顶，也不是熟悉的医院天花板，而是一片浑浊不可触及的黑暗。</br>　　伯洛戈没有立刻起身，错乱混杂的记忆像是成群躁动的游蛇，它们在自己的脑海里奋力蠕动着，相互交缠、咬食，从内而外啃咬着自己。</br>　　这感觉糟透了，随之而来的压力感，几乎令伯洛戈产生了生理反应，像是有张大手握住了自己的内脏，用力拉扯，有异物在喉咙里挤压爬行，争先恐后地要逃出伯洛戈的身体。</br>　　伯洛戈半躺在冰冷的地面上，如溺水之人一样，痛苦地干咳着。</br>　　有那么一瞬间，伯洛戈发觉自己居然产生了逃避的想法。</br>　　是啊，至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只是位士兵而已，只要听从指令就好，可现在他变成了抉择者，沉重的责任几乎压垮了他的心智。</br>　　“你还要躺多久。”</br>　　冰冷的声音响起，伯洛戈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，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。</br>　　看到熟悉的面孔，伯洛戈躁动的内心安宁了不少。</br>　　“副……副局长？”</br>　　伯洛戈没想到自己晋升仪式后，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耐萨尼尔，那么自己所处的地方……</br>　　环顾四周，挥之不去的黑暗，犹如迷雾一般笼罩在整个空间之中。</br>　　伯洛戈倍感意外道，“颠倒厅堂？”</br>　　他没想过，自己短时间内还能来到这，面见那神圣又残酷的众者。</br>　　耐萨尼尔没有做过多的解释，这时伯洛戈发觉了副局长的异样，以往他总是带着那副游戏人生般从容的浅笑，可现在的副局长面色阴沉，眼神里有着化不开的毒怨。</br>　　仅仅是几天没见而已，耐萨尼尔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，整个人像是老了许多岁一样，精气神都变得萎靡，不再有那股灼热的气息，反而填满了彻骨的冰冷。</br>　　还有他的目光。</br>　　伯洛戈清晰地察觉到，耐萨尼尔注视自己的目光里，多了几分微不可觉的恶意，这种恶意一闪而过，但它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。</br>　　这一可能令伯洛戈感到针扎般的刺痛，被一位荣光者记恨可不是一件好事，更不要说他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。</br>　　但令伯洛戈更搞不懂的是，究竟发生了什么，会让耐萨尼尔对自己的态度，发生这般巨大的转变，他可还记得耐萨尼尔对自己的厚望。</br>　　“伯洛戈·拉撒路职员。”</br>　　黑暗里响起女人的声音，她打断了伯洛戈的胡思乱想。</br>　　伯洛戈向着前方看去，一位雍容的贵妇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伯洛戈眼前，伯洛戈记得这个身影，她是秩序局第二任局长，铁树钢枝的玛利亚。</br>　　玛利亚已经死了，伯洛戈知道的，眼前所呈现的只是一团虚伪的幻象，真正与伯洛戈对话的，是那头庞大的众者。</br>　　“众者……”</br>　　伯洛戈站直了身体，向着玛利亚轻轻低头，以示尊重。</br>　　“开始汇报吧，”玛利亚开口道，“关于第一次以太界探索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忍不住问道，“我算是直接对决策室负责吗？”</br>　　“你觉得呢？”</br>　　伯洛戈没有再多问什么，主动将自己在以太界内的所见所闻、所有的推测，尽数告知于玛利亚。</br>　　将这些话说出口，伯洛戈觉得心头的压力轻了几分，他不再独享这些可怕的秘密，而是将它分享给伟大的众者，它集结了秩序局建立以来所有智慧的思绪，所有人团结在了一起，变成了一座血肉的计算机。</br>　　伯洛戈意识到，众者可以计算出一切的最优解，以在变幻莫测的未来里，寻求到最为正确的解答。</br>　　要说吗？</br>　　伯洛戈微微张口，变得犹豫了起来。</br>　　关于宇航员的阴谋，那起源之门的计划……</br>　　正当伯洛戈犹豫不决之时，他感到一阵微风拂过，转过头，耐萨尼尔已经消失了，不知道去了哪里。</br>　　见此情景，伯洛戈暂时收起了内心的想法，问起了别的，“副局长他怎么了？”</br>　　任何人都能看出耐萨尼尔此刻的异样，他现在的状态很糟，像头负伤的狮子，伤口已经腐烂流脓，正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。</br>　　这转变太大了，不知道耐萨尼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。</br>　　玛利亚说，“没什么，他一直是那副样子。”</br>　　“一直？”伯洛戈摇摇头，“我印象里的副局长，可不是那个模样。”</br>　　“只能说他伪装的很好，”玛利亚的眼神锐利了起来，“说来，他变成这副样子还是因为你。”</br>　　“因为我？”</br>　　“与签下血契的魔鬼，可否告知过你，锡林与你一样，也是他的债务人，身负他的加护呢？”</br>　　伯洛戈愣住了，像是错开的铁轨，在这一刻重新并合，火车轰隆隆地驶过。</br>　　许久之前，伯洛戈就怀疑过自己与锡林之间的联系，可两人唯一的共性，就是身负同一套炼金矩阵外。</br>　　现在，伴随着玛利亚、众者的话语，像是裁决的宣判般，肯定了两人之间联系，魔鬼的纽带。</br>　　“不止是你一个人活着从战场里归来，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样幸运，能从噩梦里得到解脱。”</br>　　玛利亚的声音里带着怜悯，不知道她是在可怜伯洛戈，还是同情耐萨尼尔。</br>　　“至于你，伯洛戈·拉撒路。”</br>　　玛利亚就像知道伯洛戈在想什么，痛苦什么。</br>　　“你不能永远只当一名只听从命令的士兵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咽了咽口水，心情既激动又带着不堪承受的惶恐。</br>　　“是时候执起大旗了。”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依靠着副局长的权限，耐萨尼尔在垦室内自由穿行，他于颠倒厅堂内消失，在下一秒又于外勤部内现身。</br>　　耐萨尼尔的出现惊动了不少人，所有的外勤职员都知道，副局长是个不务正业的人，你很少能在工作时间里见到他。</br>　　当你能见到这个不务正业的人时，这说明有大事件要发生了。</br>　　“去通知国王秘剑，该准备第二次谈判了。”</br>　　耐萨尼尔下达着指令，不等他人反馈，他又消失了，再次出现时，耐萨尼尔已来到了鸦巢之中。</br>　　伊凡已在这里等候多时，作为情报部门，伊凡的消息一向很灵通，他一早就察觉到了秩序局接下来的动向。</br>　　耐萨尼尔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，“我已经通知他们开始第二次谈判了。”</br>　　伊凡点点头，以往这种事情，发发文件就足够了，可现在耐萨尼尔亲自去各个部门间告知这一消息，足以见到秩序局对其的重视程度。</br>　　“要开战了。”伊凡心想着。</br>　　短暂的思量后，伊凡问道，“谈判的内容呢？还有，我们真的要答应国王秘剑吗？”</br>　　锡林的尸体极具着战略价值，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想，伊凡都不觉得秩序局有着放手的理由，哪怕这会与国王秘剑再次开战。</br>　　耐萨尼尔说，“没有谈判内容，告诉他们就好。”</br>　　这时伊凡后知后觉地明白了，“这根本不是谈判，而是一次陷阱。”</br>　　“不止如此。”</br>　　耐萨尼尔沉默了几秒，又再次说道，“去放消息给侍王盾卫，通知他们，我们将答应与国王秘剑的协定。”</br>　　“什么？”</br>　　伊凡怀疑自己听错了。</br>　　与影王的会面是高度保密的，为了那次会面，耐萨尼尔欺骗了所有人。</br>　　“根据决策室的推算，侍王盾卫们也需要锡林的尸体，并且他们对于那具尸体的狂热，要比国王秘剑还要强烈。”</br>　　耐萨尼尔继续说道，“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。”</br>　　伊凡明白了耐萨尼尔的想法，“你要引起侍王盾卫与国王秘剑的厮杀？就在誓言城·欧泊斯之内？”</br>　　“这是个不错的时机，用来削弱他们两者的力量，甚至说重创其中一方，”耐萨尼尔面无表情，“至于在城市内战斗产生了的伤亡……这是必要的牺牲。”</br>　　话语在耐萨尼尔的脑海里回荡，一想到这些，他的脑海里就浮现起了女人的身影，诸多死去同僚的身影。</br>　　一股无名的愤恨升腾。</br>　　耐萨尼尔机械式地重复道，“必要的牺牲。”</br>　　伊凡的神情也冷了下来，作为秩序局的一员、鸦巢的一员，伊凡从不是一个心软的人，他也亲身经历过了秘密战争，手上沾满了鲜血。</br>　　对于必要的牺牲，伊凡没有过多的心理负担，他只是……只是有些不安。</br>　　这一刻伊凡忽然有种醒悟的感觉，秘密战争后的平静时光，不知不觉中已经消磨掉了他身上的锐气，虽然一直以来仍有大大小小的纷争困扰着秩序局，但这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战争。</br>　　直到这一刻，熟悉的仇敌回到了熟悉的战场上，伊凡这时才发觉，一切都尚未远去，它们近在咫尺。</br>　　“国王秘剑在外部，侍王盾卫藏在大裂隙的深处，而且他们还有僭主的支持。”</br>　　伊凡给出了自己的建议，“这举措太莽撞了，如果他们的争斗将我们卷入其中，很可能适得其反。”</br>　　“所以接下来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，”耐萨尼尔对此早有打算，“我需要你们查清侍王盾卫们在大裂隙内的具体力量，他们已经在我们眼皮底下藏的太久了。</br>　　我们需要知晓所有的情报，好将战争的烈度，处于可控范围内。”</br>　　耐萨尼尔轻声道，“锡林的尸体就像一枚鱼饵，他会把藏在黑暗里的家伙，都钓出来，晾晒在烈阳下。”</br>　　“不止是他们，还有魔鬼们，”耐萨尼尔回忆那些邪恶的存在们，“也该向他们宣战了。”</br>　　伊凡僵硬地点头，两人的短暂谈话，无疑决定了许多事，伊凡深呼吸，再次确定道。</br>　　“这是来自决策室的命令吗？”</br>　　“是的。”</br>　　“好的，我知道了。”</br>　　伊凡思索着接下来对大裂隙的渗透计划，侍王盾卫们隐藏的很深，再加上僭主的支持，想要把他们挖出来并不容易，很快，伊凡脑海里就有了合适的人员名单，如果由他来处理的话，哪怕是魔鬼的防线，也有着渗透成功的希望。</br>　　抬起头，伊凡还想说些什么，此时他发现耐萨尼尔已经无声地离开了。</br>　　“副局长……”</br>　　伊凡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担忧，和伯洛戈一样，他也发觉了耐萨尼尔的异样，可和伯洛戈不同的是，伊凡了解这副模样的耐萨尼尔。</br>　　当秘密战争时，当她倒下时，耐萨尼尔也是这副表情，也是在看到这副表情时，伊凡清楚地意识到，战争回来了。</br>　　所有逃离战争的人，最终都将归还。</br>　　伊凡感觉有些头疼，他缓和了好一阵，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号码。</br>　　“丘奇，之后来鸦巢一趟，有任务交给你。”</br>　　短暂的沉默后，话筒里传来沉稳的回音。</br>　　“好的。”</br>　　放下话筒，丘奇来到了镜子前，审视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。</br>　　这是一张难以令人记得的脸庞，普通的就像无数路人之一。</br>　　丘奇拿起面具，将它紧贴着脸庞的轮廓戴上，短暂的蠕动后，一张崭新的面容出现在了丘奇的脸上。</br>　　他哼着旋律，对着镜子整理起了自己的仪表，这几天丘奇的心情很不错，这一点得益于帕尔默，他那副冲动、没脑子的性子，有时候很烦人，有时候又很有用。</br>　　丘奇想，如果没有帕尔默强迫自己去见阿菲亚，他可能需要很久才能踏出那一步，可就算踏出了那一步，距离他真正想要的，也显得有些遥遥无期。</br>　　“还不错。”</br>　　丘奇自言自语，坐在床边，欣赏着插在花瓶内的鲜花。</br>　　回忆里，阿菲亚曾好奇地问道，“你买花的频率好高啊？是送女朋友吗？”</br>　　“不，”丘奇摇摇头，“我没有女朋友，只是我住的地方见不到阳光，花儿们枯萎的很快。”</br>　　丘奇住在员工宿舍内，这里位于垦室之中，这里没有沟通外界的窗户，更不要说阳光了，想要晒晒太阳，只能去瞭望高塔，而那个地方，显然没有地方可以让丘奇养花。</br>　　他喜欢这些安静且美丽的小东西，独处时，丘奇时常这样久久地注视着，去幻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，比如自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，比如那些截然不同的人生。</br>　　丘奇喜欢闲暇时进行这样无意义的幻想，他能从这股虚无之中获得对自身的安慰。</br>　　现在随着阿菲亚对他施加的善意，这份幻想生根发芽了起来。</br>　　“说来，我真的以为你离开了这座城市，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</br>　　前几天的见面时，阿菲亚这样对丘奇说道，她的目光闪闪发亮，令人不敢直视。</br>　　“或许吧，我的工作很忙，也不稳定，说不定哪天，就去了个远地方，再也不回来。”</br>　　嘴上这样说，丘奇却在心里暗地道，“比如死在外面。”</br>　　“啊……那还真遗憾啊。”</br>　　阿菲亚想了想，跑到了花架后，为丘奇抱来一个沉甸甸的花盆。</br>　　“这个算我送你的，不花钱，它不是很需要阳光，没事拿出来晒一晒就好，但要记得遮阴。”</br>　　回忆结束，丘奇来到了房间的角落里，这里放着一盆长出嫩芽的绿植，阿菲亚说这是盆矾根，开花时五颜六色的，很美丽，而且还不需要光照，非常适合丘奇去养。</br>　　在阿菲亚的带领下，他在花店内看到了阿菲亚养的矾根，如她所说的那样，绚烂的宛如斑斓的油画，丘奇接受了阿菲亚的好意，并希望自己能养的像她一样好。</br>　　这样想着，丘奇的脸上露出些许的笑意，他心中的慰藉又多了一些，一种轻松感迎上心头。</br>　　丘奇不急于去见伊凡，在此之前他有些事情要做。</br>　　和伯洛戈一样，丘奇也有写日记的习惯，但与其说是日记，这更像是在“记录”。</br>　　拉开抽屉，一本本日记堆叠在了一起，丘奇每天都有记录，哪怕没什么事情可以写，他也会把自己吃了什么，和谁见面了写下。</br>　　这些日记对于丘奇至关重要，除了一些琐琐碎碎的东西，他还会把自己详细的心理活动写在日记上。</br>　　他就像一个作者，阐述自己笔下角色的内心活动。</br>　　丘奇看了眼抽屉里的另一本书，这么多年来，这是第一本非日记的书籍出现在抽屉里。</br>　　他的生活是如此虚无与单调，以至于这本书像阳光般，朝进了这潮湿阴暗的房间里，面这束闯进生活里的阳光，丘奇又惊又喜，既贪恋，又不敢向前，像是怕被阳光灼伤，又像是怕阳光会在某刻离去，再也不可得。</br>　　如果是那样，丘奇宁愿一直呆在阴影里。</br>　　丘奇在日记上写道。</br>　　“我买了本《盆栽养护手册》，阿菲亚说这种花开起来很漂亮，我希望能把这盆矾根养的繁茂些。”</br>　　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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