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死亡的多种形式

    伯洛戈现在很信奉这样的一个道理，当你觉得你落入人生的险境时，往往还有更糟的险境在之后等着你。</br>　　雷蒙盖顿的争斗确实令伯洛戈心惊胆战，但这远比不上在以太界内偶遇魔鬼。</br>　　“真是好久不见了啊，两位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保持着镇定，脐索与缠结的联系下，他向着两人做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行礼，没有慌张，只有从容的体面。</br>　　“这应该不是一次偶遇吧？”伯洛戈又问道。</br>　　别西卜与玛门没有回答，但从两人身上所散发的邪异气息，伯洛戈就已经明白，这根本不是偶遇，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陷阱。</br>　　魔鬼们已经厌烦了自己总是扰乱他们的计划，既然无法直接干涉物质界，那么就把战场换成以太界就好了。</br>　　只是令伯洛戈感到不解的是，既然魔鬼具备着这样的力量，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在以太界内扼杀所有晋升的凝华者……还是说，自己太特殊了。</br>　　这也是有可能的，少有人能在晋升仪式中保持意识的清醒，像伯洛戈这种能直接在以太界内形成自我意识体的人，更是少之又少，再加上缠结之深，种种因素下，导致了如今的情景。</br>　　“要杀了我吗？在这以太界内。”伯洛戈继续发问道。</br>　　与魔鬼对峙的同时，伯洛戈也在脑海里思考过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可能。</br>　　抛开先前的种种因素，伯洛戈觉得，凝华者在晋升、意识踏入以太界内时，不可能被魔鬼随意干涉的，以太界内一定还有某种规则，只是自己还未摸清。</br>　　“杀了你？不，怎么会呢。”</br>　　别西卜轻笑了起来，她的笑声很是迷人，让人浮想联翩，上一个能给伯洛戈这样感觉的人，还是欢欲的魔女、阿斯莫德。</br>　　“那我猜，你们应该也不是特意过来与我打招呼的吧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向后退了一步，秘源的辉光熊熊燃起，犹如烈日般坚守在他身后。</br>　　“不会杀了我？还是不能杀了我？”伯洛戈试探道。</br>　　“并非不能，只是在这里动手，对我们而言有些麻烦，”玛门一眼就看出了伯洛戈的目的，“所以别试探，也别挣扎了，伯洛戈，这对你我都好。”</br>　　“力量的反噬吗？”</br>　　伯洛戈还记得焦油侵蚀噬群之兽的模样，“你们是的力量的意志，但又无法完全主宰力量，在物质界内时，还能依靠物质界的压制，与力量保持一种平衡，而在这以太界内，力量就像烈火，稍有不慎，便引火自焚？”</br>　　玛门说，“你总是想的太多，有时候放弃思考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。”</br>　　“我只是有着超越常人的好奇心，”伯洛戈说，“这是人类最原始、本质的欲望，作为魔鬼的你，难道不清楚这些吗？”</br>　　“正是因为我太清楚了，所以才希望你能老实点，”玛门向前迈步、靠近，“有时候知道的太多，并不是一件好事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警惕地后退，“如果不想杀了我，那你们又要做什么呢？”</br>　　“只是想让你放一个长假，毕竟想要杀死一个人，也要分很多种。”</br>　　别西卜吐露着骇人的话语，“从生理上抹杀？还是从社会关系上毁灭，又或说从概念上彻底消除你的存在？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，更不要说你还是一位不死者，没法用那么简单的手段处理。”</br>　　她抬起手，做出擒拿的动作。</br>　　“伯洛戈，你就在以太界内休息一阵吧，一百年也好，一千年也好……忍受孤独，对你而言，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吧？”</br>　　阴影躁动，焦油再起，这一次它们不再被风暴击溃，反而顶住了风暴的侵袭，不断地朝着伯洛戈爬行而去。</br>　　黑暗完全覆盖了冰原，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，那些耸立在冰原上的冻结身影也没有幸免，它们逐一沉入焦油之中，仿佛这漆黑的液体连同着另一个深邃禁忌的世界。</br>　　“你的躯体不会死去，你的意识也只是被暂时封存，你终有一日会活过来的，但那是发生在遥远未来的事了。”</br>　　别西卜缓缓地合拢手掌，在千百年的纷争中，她很少会这样失态，在以太界内直接对一个凡人动手，可伯洛戈……利维坦把她逼的太狠了。</br>　　别西卜与玛门在黄金宫中什么都没得到，反而还令噬群之兽遭受重创、死去，损失了此世祸恶。</br>　　所罗门王的复仇。</br>　　魔鬼受到物质界的限制，同样的，在物质界内，也不会有东西能真正地伤害到她们，可在光灼的复仇一击中，黄金宫恰好地处于了两个世界的间隙里，物质界与以太界的重叠中，那酝酿近百年的复仇之火燃尽了别西卜的化身，把那些恶臭禁忌的焦油、她力量的一部分烧干摧毁。</br>　　这极大程度削弱了别西卜的力量。</br>　　但如果只是这些，别西卜还能忍受，可她在黄金宫的毁灭中，所见识到的不仅是这些。</br>　　在黄金宫的王座上，别西卜见到了那具干朽可却未彻底死去的活尸，她也记得对方是谁。</br>　　伟大的所罗门王、沃尔夫冈·戈德，亦或是希尔……</br>　　无论这具躯体曾有过什么样的名字，别西卜都可以确认，在那圣城之陨时，自己曾亲眼见证了他的自毁。</br>　　可在留意到那嶙峋手掌下的漆黑手杖时，别西卜犹豫了。</br>　　她记得那把手杖，所有魔鬼都记得那把手杖，那是利维坦的随身物品，他总是拄着它，像一位优雅的神秘客，穿行在城市间的黑暗里。</br>　　千百年来手杖从未脱离过他的掌心，对于不具备具体形态的魔鬼而言，这把手杖就像一个恒久的锚定物，确定了他的存在。</br>　　可那把手杖出现在了所罗门王的手中，也是自那圣城之陨后，利维坦穿上那臃肿的潜水服，藏于阴影之下。</br>　　光灼爆发，摧毁手杖、烧尽躯体、焚灭黄金宫时，别西卜并没有因踩入陷阱感到愤怒，而是涌现起一种快要被她遗忘的情绪。</br>　　恐惧。</br>　　别西卜不禁怀疑，圣城之陨时是否发生了一些她尚不知晓的事，如今的那臃肿的潜水服下，所潜藏的魔鬼又是否是她熟悉的那一个。</br>　　或许真正的利维坦是否已经死去了，如今出现在人们眼中的，则是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意志。</br>　　魔鬼的死亡。</br>　　这听起来不可思议，但这并非不可能。</br>　　就像别西卜对伯洛戈说的那样，达成永生的形式有很多，达成死亡的形式也是如此。</br>　　意识的转变。</br>　　当一个人回顾一生时，他看向孩童的自己、青年的自己、老年的自己，他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触——过去的自己并非自己。</br>　　生活的不同阶段里，思绪与意志也是截然不同，那确实不是他，但又怎么可能不是他。</br>　　魔鬼也是如此，别西卜知道利维坦没有死，只是他的意识转变了，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存在。</br>　　作为执念的化身，意识的转变，这何尝不是一种死亡呢？</br>　　“我以为大家都是体面人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缓缓张开了双手，表示自己无害。</br>　　他确实无害，出现在以太界的只是伯洛戈的意识体，他没有无物不斩的怨咬，也没有撕裂生命的伐虐锯斧，哪怕周围充满了以太，伯洛戈也难以调动，释放自己的秘能。</br>　　就算释放了秘能又如何，自己面对的可是两头魔鬼，两头直接出现在以太界内的魔鬼。</br>　　“纷争已经升级了，同理，我们也没必要保持那所谓的体面了。”</br>　　别西卜的声音冰冷，毫不留情，她不想再猜测、怀疑，她只想斩断乱麻，让逐渐失控的局势回归手中。</br>　　她握紧了手掌，万千的阴影扑向伯洛戈，如同黑色的幕布，席卷冰原上的一切。</br>　　与此同时，玛门轻轻地挥手，以太界内撕裂出一道曲径的裂隙，喧嚣恐怖的哀鸣响彻，苍白的蠕虫凭空降临，向着伯洛戈张开那漆黑的大口。</br>　　此世祸恶·吞渊之喉。</br>　　伯洛戈曾在萨琴的记忆里见到过它，虽然不清楚那场战斗的具体后续，但伯洛戈已从吞渊之喉身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看到了结果。</br>　　难以愈合的伤疤横贯了它的口腔，圆形的口器裂开了一角，并且蔓延至了腹部，伴随着它的移动，伤口开裂，像是熟透腐烂的果实，鲜血止不住地溢出，粘连在皮肤表面上的无数骸骨也随之发出凄厉的鸣叫。</br>　　伯洛戈见此情景果断地做出了抉择。</br>　　扭头、转身，挥起双臂，伯洛戈调头朝着秘源的深处狂奔而去，这时他但凡有任何与魔鬼正面对抗的想法，都是对魔鬼以及自身心智的侮辱与不尊重。</br>　　“该死的，对利维坦有怨念，先去杀他啊！”伯洛戈忍不住地抱怨着。</br>　　黑暗快速逼近，天罗地网下，任由伯洛戈怎么迈步，都逃不掉他们的束缚。</br>　　但就在这危难之际，令人心悸的波动从风暴的深处传来，强烈如群星般的流光迸发，像是坠落的流星雨群般，将黑暗砸的粉碎。</br>　　模糊间，伯洛戈听到个声音在呼喊着。</br>　　“跑！别回头！”</br>　　伯洛戈听从着那声音，头也不回地狂奔，他越来越快，身上的缠结也越来越深，以至于脐带再也无法抓住他，直到伯洛戈被暴涨的光芒完全吞没。</br>　　朝圣。</br>　　每一位凝华者在晋升时，意识都会短暂地离开躯体，升入以太界、面见秘源。</br>　　如同一场伟大的朝圣，在秘源的注视与认可下，凝华者自身的灵魂将会加固，炼金矩阵也得到进一步的拓展，从而晋升、获取更为强大的秘能。</br>　　通常，绝大多数的凝华者在抵达以太界时，所具备的只是模糊不清的意识，如同梦呓的婴儿，只能模糊地感应着。</br>　　他们看不清以太界的全貌，甚至说醒来后不会记得这些，因此以太界也记不住他们，魔鬼也无法在这荒凉的冰原上看到他们的存在。</br>　　伯洛戈是个特殊的例子，他具备着脐索与缠结，这分别代表了对以太界光与暗的联系——与以太界的联系。</br>　　在这超越想象的能量世界里，伯洛戈能保持绝对的清醒，甚至按照自己的意志，与这里的物质产生交互，从秘源的风暴里篡夺到过往的记忆。</br>　　乃至，清晰地从这喧嚣混乱中，辨别出魔鬼们的存在。</br>　　同样的，在伯洛戈看到魔鬼的同时，魔鬼们也看到了伯洛戈。</br>　　除开魔鬼对自己设下的陷阱外，伯洛戈不由地想起自己在之前晋升仪式中所曾怀疑过的事，以太界仿佛具备一套自我的守秘逻辑，以避免以太界内的信息泄露出去。</br>　　自己这种能产生完整形态且能交互的意识体，对于以太界的隐秘来讲，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威胁。</br>　　所以那些焦油，这些魔鬼，他们就是防御机制的一部分，此刻出现猎杀着自己。</br>　　伯洛戈猜在过往的岁月里，一定也有许多与自己一样的人，他们以完整的意识体形态抵达了以太界，死在了这陷阱般的防御机制下。</br>　　自己理应也是死者之一，直到秘源的风暴熊熊燃烧。</br>　　伯洛戈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，仿佛有白昼烈阳在风暴眼中升起，无穷尽的光芒挥洒出了流星雨群，将试图包裹伯洛戈的焦油砸的分崩离析，就连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面，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凹痕与裂隙。</br>　　那个声音继续说道。</br>　　“向前！”</br>　　伯洛戈咬紧牙关，直面着强光，眼角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，大步向前。</br>　　冰冷、灼热、浑身传来的莫名刺痛，伯洛戈的意识仿佛被扭曲了般，纷繁感触接连不断地侵袭而来。</br>　　魔鬼们嘶哑毒怨的吼声呼啸而至，以太汇聚、爆炸，轰鸣的冲击波接连不断，一瞬间平静的以太界从有序走向了混乱，阴影沸腾翻滚，似乎是在暴怒不止。</br>　　因为自己吗？</br>　　伯洛戈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，值得这邪恶本质如此动怒，它的目标是……秘源！</br>　　此时别西卜与玛门都停止了对伯洛戈的追击，他们站在原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，两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不解与怀疑。</br>　　自以太界的格局形成以来，秘源便一直保持着沉默，像是恒久不变的风暴般，似乎要伫立到时间的尽头。</br>　　可在这一刻，它居然活跃了起来。</br>　　别西卜呆滞在了原地，望着那拔地而起的煌煌辉光，这是远比利维坦被人替代，更令她感到震撼的事实。</br>　　如果说利维坦的问题，还只是魔鬼们内部的纷争厮杀，那么秘源的躁动则是对全体魔鬼的宣战。</br>　　“没关系的。”</br>　　冰冷的触感从别西卜的掌心传来，她侧过头，只见玛门眺望着爆发的强光，以及伯洛戈奔走的渺小背影。</br>　　玛门紧紧地抓住了自己血亲的手，低声道，“生命里时常有那么一个瞬间，让我们忽然觉得，自己不再认识这个世界。”</br>　　千变万化的面容停顿了一瞬，别西卜在这暂停中，看到了一张无比久远、几乎要埋进记忆坟墓中的面容。</br>　　那是玛门许愿前的样子，又或者说，他原本的脸庞。</br>　　转瞬即逝。</br>　　即便秘源挥洒出了万千的光芒掩护着伯洛戈，可那凄厉的啸叫声依旧紧随着伯洛戈，伯洛戈知道是什么鬼东西在追自己。</br>　　此世祸恶·吞渊之喉。</br>　　它是玛门的爪牙，比无言者还要更加好用的杀戮工具，它轻易地撕裂开一道道曲径裂隙，在千疮百孔的漏洞里跳跃前进。</br>　　每一次的闪烁它都会避开大量的流星雨群，并拉近与伯洛戈之间的距离，一旦被它抓到，伯洛戈只有被撕成碎片的结局。</br>　　意识体或许不会被撕碎，可被它吞入，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结果。</br>　　“还有人嘛！帮帮忙啊！”</br>　　伯洛戈忍不住地大喊着，已经狼狈成这样了，也没必要在意什么形象了。</br>　　这是场晋升仪式，物质界与以太界的通道正开启在花园之中、自己所处的铁椅上，伯洛戈只希望玛门能观测到这里发生的事，好给予自己帮助。</br>　　那么一点点的帮助也好，毕竟这里的事态正朝着超越想象的方向发展。</br>　　“还真是见鬼了啊。”</br>　　伯洛戈的步伐慢了下来，准确说他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了。</br>　　松散的脐带被拉至了极限，伯洛戈挣脱不开它，被束缚在了原地，但好消息是，秘源正向自己靠近。</br>　　那点亮以太界的庞大风暴正缓缓地向自己推进，仿佛要扫荡所有的黑暗般，无情地剿灭着所有触及的黑暗焦油，向着那邪恶本质宣战。</br>　　伯洛戈总怀疑，这风暴会不会连带自己一并湮灭。</br>　　远处别西卜与玛门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，可那漆黑的焦油依旧源源不断地向前翻涌，黑色的浪潮与流光对冲在了一起，令长久静谧的以太界变得越发燥乱。</br>　　如果说，充满以太的世界就如同填满燃气的密闭庭室，那么此刻上演的正是火苗的燃起。</br>　　伯洛戈一边担忧着自己的处境，一边怀疑着眼下的争斗是否会引起以太界的巨变，同样，以太界的巨变是否会映射到物质界上，从而引发一连串的灾难。</br>　　伯洛戈不清楚，他甚至不清楚秘源为何会在此时躁动。</br>　　不过比起担忧这些谜团，伯洛戈更在意的是那不断逼近的吞渊之喉。</br>　　作为一名经历过焦土之怒的士兵，伯洛戈深知这样的一个道理。</br>　　兵对兵，王对王。</br>　　如果自己是士兵，那么就只要守住自己的堑壕就好，不必去想那更宏大的事，同样，如果自己是位国王，那么就想尽办法杀掉敌国的国王，不要去在意士兵的死活。</br>　　秘源有秘源的战争，魔鬼有魔鬼的争斗，伯洛戈也有自己的厮杀要准备。</br>　　脐带牢牢地抓住了他，缠结也不肯放过自己，而它们彼此又没法分出个胜负，伯洛戈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，望着不断向自己突进的吞渊之喉。</br>　　伯洛戈不想坐以待毙，可他实在也没什么反制的手段，直到他摸到了金属的冰冷，熟悉的触感映入手掌中，抚摸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。</br>　　抬起手，漆黑的剑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伯洛戈。</br>　　伯洛戈恍惚了一下，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，但用力地握了握手，他很确定怨咬就被握在自己的手中。</br>　　与怨咬一并到来的还有被握紧在另一只手上的伐虐锯斧。</br>　　伯洛戈试着呼唤一下以太，炼金矩阵的辉光在体表映射而出，轻易地卷起周围的以太，朝着自己汇聚而来。</br>　　清醒的声音直接在脑海里响起。</br>　　艾缪她喊道。</br>　　“伯洛戈！”</br>　　“艾缪？”</br>　　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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