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 屠夫之坑

    信徒们对血税官的恐惧几乎铭刻进了本能里，平常一两个血税官，就足以让他们绕道而行了，而今天，如此之多的血税官们降临，场面立刻混乱了起来。</br>　　“不要放走任何一人，也尽量不要让任何人流血。”</br>　　夜族冷漠地下达着指令，他看待信徒的目光中充满厌恶，但他又不得不需要这群信徒，就连一滴血也不能浪费。</br>　　血税官们彼此看了一眼，他们或许曾心存良知，但在这绝望的永夜之地，怀有良知的人通常活不长。</br>　　队伍前压，压缩着信徒们的活动空间，他们只能一退再退，黑压压的人潮拥挤在了一起。</br>　　有的血信徒发出惊恐的尖叫，他不清楚血税官们为何而来，但他看见了人群之中的夜族，那双猩红的眼瞳是如此夺目，极易分辨。</br>　　其他的信徒也注意到了这一点，在此之前，他们还怀疑，血税官们是来逮捕某个逃税的家伙，那么夜族的亲临则令他们意识到，情况远非他们想象的那样。</br>　　爬在柱子上的梅丽莎自然也发现了这些，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在她的内心弥漫。</br>　　梅丽莎知道，哪怕按时缴纳血税，血民们的安全依旧无法得到保证，在旧城之内，梅丽莎常能看到血税官们对血民的大规模抓捕，有几次她凭借着自己瘦弱的身体，藏在了废墟之中躲了过去，而有一次她很不幸地被抓到了。</br>　　但幸运的是，那位血税官、德文放过了梅丽莎，还在后来的闲聊中，告诉了梅丽莎他们行动的理由。</br>　　“血税官们会定期进行清理行动，清理的目标是那些年迈的、病弱的、无法再持续有效产出血税的血民。”</br>　　德文没有讲述那些血民的结局，但梅丽莎能猜到，这种事件的结局只有两样，要么被无情地榨成血与肉，要么被大批量地转换成嗜血者。</br>　　为了保证旧城中血民的人口数量，每一次清理行动后，都会有大批的新人口被迁入，他们有的和德文一样，是残缺者，来自所谓的隐秘之土，有的则是纯粹的普通人，来自的地方也五花八门，梅丽莎闻所未闻。</br>　　一声痛苦的悲鸣打断了梅丽莎的思考，只见队伍的最前方，一名信徒被血税官一棍子敲倒，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，呜咽不止。</br>　　人群的躁动停止了片刻，接着以更强的烈度躁动了起来，他们四散奔逃、哭嚎不止，但就是无人敢与血税官动手，恐惧早已如鲜血一般，深深地扎根于他们的骨肉之中。</br>　　梅丽莎看到有人打破了两侧的窗户，试着翻窗逃离，可他们刚刚跃了出去，就被外界等候已久的血税官们乱棍打倒在地，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拖走。</br>　　“为……为了太阳！”</br>　　突然，高台之上的教士怒吼了起来，他高举起染血、破烂的教典，手指着夜族大喊道。</br>　　“烈阳的天使会惩戒这一切的！”</br>　　信徒们直愣愣地看着教士，他的言语像是具备魔力一般，钻入了信徒们灵魂的深处，唤醒了仅存的人性与尊严。</br>　　先是一位信徒朝着血税官扑了过去，他的动作很笨拙，但还是一把撞倒了那名血税官，紧接着第二位信徒鬼使神差地取下了柱子上的火把，他歇斯底里地狂吼着，将燃烧的火光砸在了血税官的脸上。</br>　　焰火在血税官的脸上燃起，皮肤被烧伤，金属划破了脆弱的血肉，第一滴鲜血落在了地面上，弥漫出腥臭刺鼻的血气。</br>　　教士的双眼布满血丝，他兴奋地大喊道，“献身吧！为了祂的降临！”</br>　　一瞬间，他的话语点燃了教堂，一些狂热的信徒们朝着血税官们扑了过去，和他们野蛮地扭打在了一起，还有一些信徒虽然没有鼓起那样的勇气，但他们还是组建起了一定的规模，从窗户处翻出，尝试和外面的血税官对抗，逃离此地。</br>　　梅丽莎没有被狂热冲昏了头脑，毕竟她不是信徒，只是倒霉误入了此地，她躲藏在了柱子之后，警惕地观察着现场，寻找着逃生的机会。</br>　　“献身！”</br>　　教士欢呼着，伸手插入眼前的鲜血大缸中，用力地舀起，向着信徒们洒下一片又一片的鲜血。</br>　　珍贵的鲜血浸润在了信徒们的身上，黏腻腥臭的感觉激发了他们原始的战意，他们变得更加癫狂，只是这种行为在夜族看来毫无意义，还令他倍感愤怒。</br>　　“真是浪费啊……”</br>　　夜族用指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，只见指肚上多了一抹血色。</br>　　平静的神情忽然震怒了起来，夜族不再浪费时间，眼中的红瞳变得越发刺眼，与此同时，以太的辉光在他的体表映射。</br>　　刹那间，无声的尖啸声席卷了教堂，沿着锥形的扩散面，命中了眼前所有的信徒，仿佛有无数的幽魂在他们的脑海里横冲直撞，撕裂的精神与血管。</br>　　数秒内，所有的信徒都失去了抵抗能力，纷纷跪倒了下来，就连梅丽莎也没有幸免，从柱子上坠下。</br>　　好在下面已经有人倒下了，他成了缓冲垫，让梅丽莎没有摔的那么痛。</br>　　意识模糊扭曲，求生的本能令梅丽莎努力地仰起头，她看到夜族穿过倒下的人群，来到了那名教士身前，他一把抓起教士的头颅，像是在对他说些什么，一阵怪异的嘲笑声后，夜族一拳砸在了教士的腹部。</br>　　若有若无的悲鸣下，梅丽莎看见夜族拾起火把，将它朝着彩绘的玻璃丢去，清脆的碎裂声中，画面崩塌，焰火丛生。</br>　　像是幻觉般，梅丽莎看到熊熊的大火燃起，残破的太阳于焰火中永恒伫立。</br>　　梅丽莎似乎能幻想出，太阳具体是什么了。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一头头身披铁甲嗜血者拖拽着囚车，大量的血民像货物一般，被密密麻麻地塞了进去。</br>　　德文站在囚车之间，神色阴沉无比，他本以为这是对这些奇怪信徒们的一次突袭，但他没想到，这居然演变成了一次全城抓捕。</br>　　这片区域的血民似乎都被他们抓光了，只剩下少量的血民藏在废墟里瑟瑟发抖。德文希望梅丽莎能藏好些。</br>　　“他们是饿疯了吗？要开场血腥的盛宴？”</br>　　德文怀疑着，哪怕是清理行动，这次清理的血民也未免太多了。</br>　　囚车一辆接着一辆驶离，德文跟在囚车旁，朦胧的雾气下，他看到旧城的其他区域，也有囚车成队驶出。这确实是一场全城抓捕。</br>　　德文提不出疑问，就算提出疑问也无人应答，他只能听从着夜族的命令，跟随着队伍前进，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旧城的边缘。</br>　　驶出城门。</br>　　踏出城门的那一刻，德文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情，这是他第二次越过城门，第一次时则是他被丢入旧城之中。</br>　　越发浓重的迷雾里，德文看到了一道道燃起的火光，逐渐靠近下，德文看到规模庞大的队伍，从迷雾的四面八方而来。</br>　　不止是旧城进行了全面抓捕，就连永夜之地的其它区域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，有些区域没有那么多的囚车，他们干脆把血民们用绳子绑住双手串联在了一起，长长的队伍向后延续，看不到尽头。</br>　　强烈的不安感从德文的心底升起，他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，德文又想，这会不会是一个逃跑的契机，可想到这永夜之地的诡异，他觉得自己脱离队伍的一瞬间，就会遭到嗜血者的捕杀。</br>　　“德文？”</br>　　突然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侧的囚车里响起，德文疑惑地转过头，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挤开血民，像只老鼠一样探了出来。</br>　　德文觉得自己心跳慢了半拍，浑身都冻结在了原地。</br>　　“梅……梅丽莎？”</br>　　看着囚车中的女孩，德文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在这，她之后又会遭遇些什么呢？</br>　　德文紧张地走了过去，他想做些什么，可看着那厚重囚笼，以及周围游动的嗜血者，他绝望地意识到，自己什么都做不到。</br>　　“真倒霉啊，莫名其妙就被抓到了。”</br>　　梅丽莎傻呵呵地笑了起来，她似乎完全不懂自己的处境，又或许，她明白，只是麻木地接受了。</br>　　“早知道，出门前，就该多吃点的，”梅丽莎看一圈，继续说道，“要是真有剩下的血税，就都交给你了。”</br>　　德文瞪大了眼睛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，这时梅丽莎又天真、一脸兴奋地说道。</br>　　“对了，德文，我好像知道太阳是什么了。”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特里克站在窗前，目光俯瞰着曾经宏伟的王城，记忆里的它繁华如梦，神圣而庄严，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心碎。</br>　　满目疮痍、残垣断壁，砖石墙壁上刻画着那场战争所留下的刀痕斧印，废墟下埋葬着那些早已腐烂百年的尸体。</br>　　“你在看什么？”</br>　　冷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，特里克不用去看，光是嗅闻空气中弥漫的血气，他就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。</br>　　特里克抬手指向远方，那人站在特里克的身旁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，只见一个巨大的伤疤贯穿了环绕王城的城墙。</br>　　仿佛曾有魔神突破了这道防线，它沿着这道裂口高歌猛进，将沿途的建筑尽数化作废墟，一直延伸到了宫殿的一角，连带着大半的宫殿也随之崩塌。</br>　　“这里，百年前的破晓战争中，正是他击穿了城墙，将敌人引入了王城之中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明明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庞，可声音却沙哑的像个老人。</br>　　那人问道，“哦……是瑟雷吗？”</br>　　“除了那个叛徒，还有人会犯下如此暴行呢？”</br>　　提及瑟雷，特里克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起伏，他无声地攥紧了拳头，心中满是仇恨。</br>　　特里克是少有的，自破晓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夜族，战败之后他被囚禁在了这永夜之地内，历经了漫长的时光。</br>　　他本以为这无尽的岁月会令自我崩溃，可特里克自己也没有想到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他的意识变得越发清晰，对瑟雷的恨意也日渐高涨。</br>　　“瑟雷……”</br>　　那人玩味地低语瑟雷的名字，话音一转，他又问道，“工作做的如何了？”</br>　　“我已经按照你的指令，召集全部的血民赶往这里了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不解地问道，“这可是全部的血民，如果把他们都投入了那里，我们将没有后续的血源了。”</br>　　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。”</br>　　那人收敛起了笑意，神情严肃了起来，“我们的大敌、秩序局成功解决了先贤议会，整合了内部势力，国王秘剑又被霸主·锡林牵扯着……不出意外的话，秩序局马上就会大军压境了，到时候就算我们拥有再多的血民也毫无意义，倒不如把这些累赘都提前消耗掉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反驳道，“那么血民也该消耗在合理的地方，他们应当被转化成嗜血者大军，而不是白白被消耗在那头怪物的屠刀下。”</br>　　那人沉默了片刻，“特里克，你讨厌我</br>　　吗？”</br>　　特里克愣住了。</br>　　那人转过身，直视着特里克，“我能理解你的情绪，你是夜王最忠实的仆从，陪伴他度过了永夜帝国的建立、扩张、破晓战争，乃至到后来的漫长囚禁。”</br>　　“你觉得你才是那个该被二次赋血的人，你也觉得，你才该承担这一职位……摄政王。”</br>　　他、摄政王直视着特里克，质问道，“我说的对吗？”</br>　　气氛忽然变得肃杀起来，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萦绕，特里克犹豫了一下，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了，但又摇了摇头。</br>　　“没错，我很难接受一个外来者成为我们的摄政王，”特里克话语坚定，没有丝毫的退却，“但我又不得不接受这一切，毕竟你能逃避誓约的约束。”</br>　　“如果你能重建永夜帝国，那么我甘愿效忠于你，但如果你做不到……”</br>　　特里克没有继续说下去，但其下的意思，两人都已经很清楚了。</br>　　摄政王自在地笑了起来，他喜欢特里克的性格，这些破晓战争的余孽们的性格都不错，他们崇拜着绝对的权力，只要拳头够大，他们就永远是你忠诚的部下，可一旦你显露了些许的脆弱，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，让更强者取代。</br>　　“来让我详细解释一下吧，特里克，你被囚禁在这永夜之地太久了，你根本不清楚这百年来外界发生的变化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猜到摄政王想说什么了，“不过是炼金矩阵的更迭罢了。”</br>　　“那我只能说，外界更迭的速度，要比你想象的快的多，”摄政王露出挑衅的神色，“你和我也交过手，同样是荣光者，你能体会到与我之间的差距吧？”</br>　　特里克一时哑然，那次交手堪称耻辱，特里克根本没能伤到摄政王分毫，反而被摄政王几次剑指咽喉。</br>　　“外面的敌人里，有炼金矩阵比我还要先进的存在，你已经是个老东西了，唯一的优势也只是不死罢了。”</br>　　摄政王话音一转，“但幸运的是，我们都知道，该如何弥补炼金矩阵的代差，对吧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向后退了几步，靠着墙壁，声音疲惫了起来，“不朽甲胄，通过它，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时代的差距。”</br>　　灵魂所承载的炼金矩阵，是无法通过后天修改的，这注定了时代的差距。</br>　　但炼金武装不同。</br>　　为了不被时代抛下，每隔几十年，不死者们都会邀请最博学的学者，为其身穿的甲胄植入当下时代最为先进的炼金矩阵，将这件甲胄打造成极为复杂且强大的炼金武装。</br>　　不朽甲胄，这正是不死者们为其冠以的名字。</br>　　“很可惜，摄政王，”特里克失望道，“破晓战争中，我的不朽甲胄已被打碎，就算王城之中有备用品，但它们也已经一百年没有更新过了。”</br>　　摄政王露出微笑，“我知道，所以我们亲爱的同盟们，正为我们送来一批崭新的不朽甲胄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疑惑了一下，每一件不朽甲胄的价值都极为高昂，他不清楚摄政王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，但很快，特里克想起了那些狡诈的商人们。</br>　　灰贸商会，他们的背后是魔鬼玛门，在秩序局的逐渐壮大下，他们被迫与忤逆王庭团结在了一起，如果忤逆王庭是专业的雇佣兵，那么他们就是富裕的军火商。</br>　　摄政王看向窗外，迷雾的尽头，血民的队伍显现了出来，“百年之前，嗜血者大军可能有些用，但在百年之后，在那些高阶凝华者的面前，它们只是一群待收割的稻草罢了。”</br>　　他接着否定道，“如今战争的走向，不再由多数人主宰，而是被紧紧地握在少数人的手中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若有所思地点头，他和外界断联太久了，即便摄政王的到来重建起了王城，带来源源不断的情报，可他还是难以从文字与图像中，真正体会到世界的变化。</br>　　“至于你指责的那些无意义的消耗……这是有意义的。”</br>　　摄政王踩在窗沿上，直接跃上了塔顶，特里克跟在他身后，两人就这么一边交流，一边在高耸的塔尖上穿行。</br>　　放眼望去，在王城废墟的一侧，能看到一座广阔的广场，就和整座王城一样，过往的繁华不再，有的只是一地的破败。</br>　　特里克记得那座广场，当初他就是在那受到了夜王的册封，同样，也是在那，他亲眼见证着自己曾经的主人，瑟雷·维勒利斯成为第一位夜族领主。</br>　　阵阵充满杀意的咆哮声从广场处传来，即便隔了那么远，这声音依旧没有丝毫的衰减，传入特里克的耳中，令他气血翻涌。</br>　　自摄政王上次归来后，他就带回了一头浑身布满荆棘的怪物，它被锁死在了那曾经充满荣誉的广场上，进行着无穷无尽的杀戮。</br>　　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嗜血者、血民，被摄政王投入广场之中，任由他们被那头荆棘怪物撕得粉碎，累累骸骨堆积在了广场的周围，隆起如山丘般的高度，将它环绕，久而久之，居然形成了一个深坑的形状。</br>　　屠夫之坑。</br>　　夜族们是这样称呼那血腥之地，即便是特里克这样的纯血夜族，对那充盈的暴戾之意，也倍加警惕。</br>　　“简单地解释一下，那头怪物算是永怒之瞳的债务人，而伴随着它的杀戮、血祭，我们可以将永怒之瞳从沉睡中唤醒，把无止境的战乱带回尘世。”</br>　　摄政王畅想着，“只有局势乱起来，我们才能拖住秩序局，从中找到胜算所在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凝望着那猩红之地，荆棘怪物的杀戮从未停下片刻，正如这世间的战争不曾停止。</br>　　“就像一场呼唤战争的血祭……”</br>　　“没错，就是血祭，”摄政王说，“只是秩序局多半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意图，我们得加快速度，扩大血祭的范围。”</br>　　“所以要杀死全部的血民吗？”</br>　　特里克并不是对血民们产生仁慈，他只是仍觉得这未免太浪费了。</br>　　摄政王说，“差不多，这部分的工作就交给你了，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忙。”</br>　　“你还要做什么？”</br>　　“战争，特里克，除了战争，我还能忙些什么，”摄政王摊了摊手，无奈道，“新的部队已经集结，我们将突袭晨风之垒。”</br>　　听到晨风之垒，特里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，很显然，这个名字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。</br>　　“要是能顺利攻占掉的话，我们兴许能找到《破晓誓约》并撕毁它，即便无法做到这一点，能给晨风之垒带来足够的压力也是可以的，”摄政王眼神冷漠无情，“绝不能让秩序局那么容易地大军压境，那样我们太被动了。”</br>　　特里克问，“什么时候开始进攻？”</br>　　摄政王抬起手，看了眼手腕上那根本不存在的腕表，他微笑道。</br>　　“已经开始了。”</br>　　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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