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这一路走来

    深渊专列Chapter·1第十六章这一路走来江雪明没什么表示——</br>　　——面对叶北大哥的疑问，其实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。</br>　　在衡阴市这片伤心地，雪明前前后后与二十多个失孤家庭接触过，叶北每一回都会让雪明来认亲，最终都是不了了之。</br>　　其实江雪明心里早就清楚，在养父母还活着的时候，就明白这两人绝不是他的亲生父母，只是一直没有证据，没有机会。</br>　　与其说认亲的过程是一种血缘上的耦合重组，不如讲雪明只想找个正当的理由，将妹妹带走，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庭。</br>　　他并不在乎亲生父母姓甚名谁，一系列的认亲过程更是平澹如水。</br>　　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澹到几乎无法辨清幼童时代所思所想，所见所闻。</br>　　只有一个妈妈的模湖影子，偶尔能和江家老母在厨台前后，在婴儿床守夜忙碌时的身影重合，让他错以为那就是真的亲生母亲。</br>　　试想一下，要与二十多个家庭，三十多位陌生人接触，谈人生回忆，谈幼时经历，这些过程让雪明感觉非常怪异。</br>　　若是换做更加冷血无情的社会人，恐怕会逃避这种认亲仪式。</br>　　因为两者都有了各自的人生，两者在旅途中塑造了不同的自我。</br>　　突然要在一张饭桌上，一次茶会里，将之前十来二十年的所有回忆都推翻，把所有自我都改造，其实是很恐怖，很难让人接受的事。</br>　　雪明与这些家庭接触时，只觉得莫名心焦。</br>　　他希望这些破碎的家能重新完整，又希望他们能慢慢来，因为如此剧烈的重逢变化，如此粗暴的突然组合，要孩子去适应新父母，要父母去适应新孩子，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，强行在极短时间内糅合于一个家庭里，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二次伤害。</br>　　叶北大哥一直与雪明说“慢慢来，会比较快”，不光是说雪明出手即伤人，见血能留一辈子疤的凶狠，还有与这些家庭接触时，抗拒紧张与莫名希冀的双面性。</br>　　衡阴市塑造了雪明，如果没有这个地方，就没有江雪明。</br>　　若是江家那对人贩子更狠厉些，嫌雪明太大，养不熟，就将这个孩子杀死，分尸掩埋，而不是养育长大，也不会有今天的他。</br>　　若是衡阴市经济水平很好，混吃等死领低保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，不会有这离群孤狼一样铁铸般的人格。</br>　　若是叶北大哥没有遇见雪明，他或许还在电池厂上班，或许已经喝了白露的喜酒，吃了白露的一口人肉，尝到甜头以后，就与养父母一样，即将接过他们的衣钵，变成另一个罪犯。</br>　　苦难本身是没有意义的，任何单方面的施暴与施暴带来的痛苦，不会有任何益处。</br>　　但是雪明与这些事物打了十八年的拳击，经过无数个回合，才得到今时今日的造化。</br>　　在这个地方，无数的人们与雪明有交集，有好人或坏人，更多的是普通人，在滚滚浊世与他一样挣扎的人们。</br>　　对于亲生父母，雪明已经不那么在乎，或者说不那么关心了。</br>　　不那么关心他是从哪里来的，不那么关心他与白露要回哪里去。</br>　　他能把握的只有当下，只有每一分每一秒的真实世界。</br>　　他的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类似场景，无论有钱没钱，无论丑陋俊美，无论中年老年。</br>　　如果有一天，亲生父母真的找到了他。</br>　　雪明应该会用上平日里营业假笑的技巧，十分努力的调动情绪，跟着那血缘上的爹娘同爱同恨，哭泣欢笑。</br>　　不过几天的聚首，几天的重逢。</br>　　至多一百个小时的温存，至多一百个小时的谈话。</br>　　他能交出去的时间，就只有这么多。</br>　　他能付出的感情，就只有这么多。</br>　　紧接着还有日子要过，有车站要去，有妹妹要照顾。</br>　　叶北大哥、小七、流星、BOSS。</br>　　这些人比亲生父母更重要，几乎要占据他生命的全部。</br>　　那十数年的寻亲之旅，就像是一次天真浪漫的单相思，雪明的亲生父母若是找到他——或许会发现儿子心里早就有了其他人。</br>　　有了其他更重要，更亲近，比血缘关系要强上不知道多少倍的伙伴们。</br>　　在听见姜正初的人生经历时——</br>　　——雪明非常佩服这位阿叔。</br>　　经年累月的旅行需要的意志力，与不同地区方言人种打交道的魄力，接受衣食住行变化，接受地方民俗的适应力，寻亲道路中排除万难，学习新技能，规划任务路线的判断力与专注力，与罪犯斗智斗勇乐天勇敢的决心，与其他家庭重组又分离，却从未被生活击倒，连一句埋怨都听不到的生命力。</br>　　如雪明一样，这趟旅途塑造了姜正初叔叔。</br>　　他们非常非常相似，却有一点点不同。</br>　　最令雪明钦佩的地方是，姜正初叔叔的人生中，没有像叶北大哥这样的人来帮扶，却也走了那么那么远，走得四平八稳，走得一步比一步好，一步比一步顺。</br>　　很难想象这五十九岁的老人，如今还有如此明亮的眼神，如此健康的体魄，如此清晰的思维逻辑，谈吐清晰条理分明。</br>　　除了抽烟的毛病，几乎在正初叔叔身上找不到任何缺憾。</br>　　就像是时时刻刻擦拭的宝刀，准备应付生活上突如其来的麻烦，毕竟正初叔叔的生活，就是一趟趟未知的冒险。</br>　　他的拖拉机是战马，旗帜横幅是翼骑兵的铁羽和军旗。</br>　　走遍大半个中国，闯关克敌十八年，是现代社会的游侠。</br>　　这段路上，他爱过很多人，恨过很多人，帮很多人做事，也欠了很多人的情。</br>　　这些人与事，恐怕比相处四年不到的亲生儿子要重要得多。</br>　　回到传达室里——</br>　　——当雪明听见叶北与星辰两位大哥的询问时。</br>　　他立刻听明白了，就与姜正初叔叔说。</br>　　“叔叔，我就是被拐带来衡阴的孩子，我还有个妹妹，你做好准备了吗？我想大哥的意思，是要我像以前一样，与你们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，做一次亲子鉴定。”</br>　　说到这里，姜正初突然愣住。</br>　　他对这个小伙子感到陌生，对此类公事公办的谈话感到恐惧。</br>　　他也有好几次在其他地方，遇见寻找父母的年轻人，每次到了结束旅途的关口，他都会犹豫，都会害怕。</br>　　任何回忆滤镜都无法将四岁大的亲生儿子，强行与眼前的陌生人匹配在一起。</br>　　以前是如此，现在也是如此。</br>　　何况江雪明与姜正初一点都不像。</br>　　他们的五官眉眼身高体重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。是来自北方的熊人族，与南方的狼人族的区别。</br>　　雪明的眼睛大而亮，眉眼精致显得文弱生冷，生人见了有一种疏离感。</br>　　正初叔叔的眉弓凸出，眼窝深陷炯炯有神，骨架宽阔壮实有力，肤色古铜，只要笑起来，陌生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很好相处的胶东汉子。</br>　　雪明看正初叔叔久久没有说话，刚想作罢：“要是不方便...”</br>　　正初叔叔立刻说：“方便的...方便的，什么时候去？”</br>　　雪明也变得焦躁：“尽快吧，我没多少时间，恐怕明天后天，就要走。”</br>　　正初叔叔点点头：“对啊，现在年轻人回老家过完年，就得出去打工，衡阴这地方不好挣钱的。小伙子，你现在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？”</br>　　在这个时候，正初阿叔展现出成熟社会人的一面，要把雪明的家庭问清楚。</br>　　雪明如实答：“只有一个妹妹，我和她都是被拐来的。两个人贩子当我们的养父母，把我们养大，后来遇见叶北大哥，我才有能力带妹妹离开这里，现在住在HK，在那边讨生活。”</br>　　“是好事，都是好事。”听见雪明的回答，正初阿叔轻轻拍着膝盖，十分庆幸：“前十几年，我还经常会看到新闻，有罪犯把人拐走，取器官和眼角膜，最后用头发溶解剂毁尸灭迹，我当时非常害怕，每到一个地方，就在进口小商品市场里守着，那时候是日本牌子的头发溶解剂好用，谁要是买了很多很多，我会立刻去问清楚，如果问不清楚就报警。你能长大，能和妹妹活到今天，就是很好的事情了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</br>　　紧接着阿叔又问：“谈朋友没有？”</br>　　雪明立刻答：“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个对象，她人很好，但是年纪太小了，才二十一岁，我也才二十二岁，我觉得还不是时候，我没准备好当丈夫，也没准备好当父母——特别是工作，我在跨国的铁路系统里做安保人员，工作很危险。”<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