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七十幕 自然龙魂

    马特里将最后一根钉子在招牌上固定好，举起羊角锤敲打一番，然后身体后仰，上上下下将之打量了一番。</br>　　夕阳下，上面的齿轮与魔导书早已不如它设立之初那么崭新，满是划痕、磨损，甚至还有几道裂口。正犹如这条在暮色之中的街道一样，它曾见证了艾音布洛克的兴建、繁盛，然后又在时光之中落幕。</br>　　而今不过成为被这座城市遗忘的一部分——</br>　　马特里还记得自己年轻时来此，而今腮边已满是胡茬，皱纹爬上了脸颊眼角，结了婚，也有了家庭与孩子，成为了这座旅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他握着锤子爬下梯子，忽然之间心有所感，转身向后看去。</br>　　陈旧的建筑之间，大道之上铺设的石板坑坑洼洼，最近才下过雨，在夕阳下泛着光，犹如一面面镜子。街道上行人正停下来，不约向着那个方向看去，赤色的云霞之下，高大的狮人骑士正将大剑扛在肩上，立在街口。</br>　　在他身后，是一行披着灰袍的骑士。</br>　　与他们之间的精灵小姐。</br>　　在往后，方鸻、希尔薇德、洛羽、姬塔、罗昊与箱子，还有帕帕拉尔人，梅伊小姐皆在其中，除了天蓝之外，七海旅团的每一个人皆在此，连塔塔小姐都安静地坐在自己骑士的肩头之上。</br>　　巴金斯和谢丝塔遥遥吊在众人之后。</br>　　但马特里看向的却只是人群之中的那个少女。</br>　　少女双手紧张地交叠着，略有些拘谨地站在众人之间，抓着已穿旧褪色的魔导士长袍，白皙、小小的脸蛋上，托着一副朴素的黑框眼镜，身形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纤弱。</br>　　。“莱拉？”已有行人先一步叫了出来，那个人脸上先流露出惊讶之色，继而很快转为惊喜。他的目光很快一一扫过莱拉身后的每一个人，忍不住再补充了一句：“莱拉，你们回来了？”</br>　　阔别月余。</br>　　少女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，看着这儿所熟悉的那陈旧的、饱经风霜的招牌，竟生出了一丝晕眩与不真切感。那种不真切并非是害怕，而是近乡情怯的感触。</br>　　那一夜，当这儿所有人都为了她而站出来的那一刻。</br>　　她内心中，早已将这里当作了自己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家。</br>　　一道身影从旅店之中冲了出来，犹如一道闪电般，一头撞进了莱拉怀中，将带她撞得后退一步，只能有些手足无措地任由对方紧紧抱住自己。</br>　　那是个身形娇小的姑娘，留着一头漆黑的长发，抬起头来用满是担忧的目光看着莱拉。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有着帝国人典型的特征，平坦的额头，高高的鼻梁，眼睛的轮廓很深。</br>　　方鸻认识这个姑娘，他们在古金家的工坊见过一面，这个姑娘叫做布丽塔，帝国人，是莱拉在魔导士学院之中的好友。</br>　　“莱拉！你总算回来了，”布丽塔忍不住说道，“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担心么吗？你怎么会惹上那些事情，惹上七魔导士家族那些人，连我父亲都不太好插手这件事！”</br>　　“我回来了，布丽塔，我真的回来了，”莱拉眼圈儿也显得有些红，“多亏了大家，也多亏了艾德先生他们。”</br>　　大猫人将自己的大剑从肩头上放下来，听了这话微微一笑。</br>　　“太好了，太好了，”布丽塔连声说。她一边有些感激地看向方鸻一行人，礼貌地向大伙儿点点头，“谢谢你们，谢谢你们将莱拉救出来，我差一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。”</br>　　她一边说，声音都有些哽咽。</br>　　“也谢谢你，布丽塔小姐，”方鸻也向她轻轻颔首。这姑娘家境很好，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通过家里向艾音布洛克施加影响，虽然层次没到七魔导士家族那个地步，但也或明或暗帮了他们不少忙。</br>　　莱拉有一个好的朋友。</br>　　她虽然只身一人在这城市之中，但总算凭借着自己的真诚获得了许多人的同情与喜爱。</br>　　包括那个行人在内，他听完众人之间的对话，忍不住有些激动地转过身向长巷的另一头跑去，以至于中途还跌了一跤。但他拍拍身上的灰尘便爬起来，一边跑一边向人们喊道：</br>　　“莱拉回来了！大家，莱拉他们回来了！”</br>　　“每一个人都回来了！”</br>　　许多人都有些意外地向这个方向看过来，甚至有人打开了窗户，一道道的目光，有好奇的，也有善意的——但大多是善意的。人们纷纷惊讶地看着方鸻，看着大猫人与他身后的骑士们，一边善意地与莱拉打招呼。</br>　　“莱拉，你回来了？”</br>　　“莱拉，你们没事了，我也听说了昨天的那场审判。”</br>　　“莱拉，书卷骑士们认为你无罪了？”</br>　　“太好了，真是众圣见证。”</br>　　人们纷纷围了上来。</br>　　让莱拉既是手足无措，又是感动。</br>　　她从未想过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，还有如此多的人关心着自己的事情。在艾音布洛克的关押期间，虽然因为有方鸻、冥与virus的存在，让她不至于受什么虐待，但每天也无一例外皆在无尽的不安之中度过。</br>　　她此刻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，每一张面孔。</br>　　虽然那些人之中，有些人或许并不是真正与她感同身受，他们在这儿，或许也只是因为同样身为弱者，身为这座城市的被遗忘一角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同仇敌忾。</br>　　可那目光之中，那神情之中所浮现的真切，那种与她共同并肩而立的真诚，还是一下就击穿了少女本就脆弱的心防。</br>　　不知道为何，莱拉感到眼镜雾蒙蒙一片，她只不过用手将其揭起来，轻轻擦拭了一下，泪珠子便忍不住跟着滚落了下来。</br>　　“谢谢……”</br>　　“谢谢大家。”</br>　　方鸻默默看着这一幕。</br>　　他又抬起头来，看向一旁的大猫人。</br>　　瑞德正用爪子抚摸着自己编成辫子一样的鬃毛上的饰环，用雪白的指甲划过铜环上的每一道蚀痕，他留意到方鸻的目光，用灰色的眸子看向后者。</br>　　玛尔兰曾告诫她的众骑士，所行正义之事，追寻公正之理——</br>　　但正如先行者们所追寻的真理，那闪耀于星门之上的精神。也曾有人问他，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？</br>　　阳光正在消逝。</br>　　夜色下起了风，那风来自于四叶草平原之上，穿过这座历久弥新的城市，晚风正扬起狮人骑士身后的鬃毛。</br>　　大猫人抬起头，注视着那从赤红转向深紫色的天际，举起爪子，对方鸻做了一个倾听的姿势。</br>　　风自会述说一切——</br>　　方鸻轻轻点头。</br>　　但荒原上的风或许也回答不了的问题。</br>　　这一刻得到了回答。</br>　　人群自动分开出一条道来，让泪眼朦胧的少女，看到了出现在那之后的普舍，马特里与罗莎。那个老商人正看着他们每一个人，马特里与罗莎站在他身后。</br>　　胖乎乎的罗莎手捧着心口，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。</br>　　但老商人却只是看着方鸻，“你们回来了。”</br>　　方鸻颔首。</br>　　“我们回来了，普舍先生。”</br>　　如约定一般。</br>　　“欢迎回来。”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“干杯！”</br>　　旅店彻夜不休，炉膛里升起了火焰，明亮的火苗上架着烤架，涂了一层蜂蜜的烤肉在火上发出兹兹的声音，向下面滴着油，偶尔落在木柴上，立刻炸起一团明亮的火花，‘噼啪’作响。</br>　　人们举起手中的酒杯，再次齐喊一声，“干杯！”声音震得旅店的天护板都扑簌簌落下灰尘来，但却无人在意。有人捧着琴，叮叮咚咚奏出小调来，大醉酩酊的邻居们正走着调唱着歌，“为了小莱拉再唱一首！”</br>　　人们起着哄。</br>　　起哄随即化作了一片欢声笑语。在这些居住在旧城区的人们眼中，这或许不仅仅是一场狂欢，更是庆祝他们对于上城区那些大老爷们的胜利。</br>　　一场几不可求的胜利——</br>　　因为每个人都明白，若不是因为方鸻一行人，他们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。他们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莱拉，再也见不到齿轮与魔导书再次开张的那一天。</br>　　虽然那对这片城区来说，也不过是许许多多的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他们只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活着，日复一日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或也不可能注视到这个被遗忘的角落。</br>　　而两者的交集，往往意味着不幸。</br>　　他们就像是浮于这座城市之上的尘埃，一座庞大机器上一个不起眼的零件，有一天会老去，会被替换，但无人在意，甚至察觉不到那个人曾经存在过。除了他们彼此之外，再无人关心他们彼此的名字，他们是谁，曾经属于什么地方，是谁的家人，谁的一切。</br>　　小人物们共同高喊着，发泄着内心之中的不痛快，抑或是痛快。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了关于那场审判之中所发生的一切，知道他们这一次是赢了，而且赢的还是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。</br>　　一头帝国的枭鹰。</br>　　方鸻只一个人坐在旅店的角落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，注视着旅店之外所升起的一团篝火，注视着人们载歌载舞。他端起几乎有自己头那么大的木质酒杯，呷了一口，麦酒苦涩的回味几乎让他连眉头都皱在了一起。</br>　　下一刻便忍不住咳嗽起来。</br>　　那里的旧广场上平日里当然不能举行什么篝火晚会，但这会儿巡查卫队的人知道是什么人在这个地方，贸然也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，因此只当作看不见处理。</br>　　“不会喝酒就不要装作会喝酒的样子，”大猫人将杯子从他手上拿过去，呷了一大口，摇摇头，“浪费，这酒不错。”</br>　　“不错么，咳咳，”方鸻咳嗽了两声问，“我只觉得苦。”</br>　　“小毛头还想学大人，”瑞德看着他直摇头，“小男孩想要长大，还需要经历许多风雨，经历了那些大风大浪之后，你自然就能从中品出许多味道了。时光中沉淀的是苦涩，但却回味无穷，那些落魄之中的美好，要等你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方能明白。”</br>　　方鸻有些好奇地看着大猫人。</br>　　他与瑞德，艾缇拉还有天蓝等人的相遇只不过是一场偶然，而而今也已到了要分别的时，一晃两年有余，那些记忆之中的点点滴滴，此刻皆化作旅途之中的涓涓细流，流淌在他的心间。</br>　　他发现，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大猫人，也不了解精灵小姐，“瑞德先生也落魄过么？”</br>　　“人都有落魄的时候，”大猫人放下酒杯，又拿出烟斗，用打火石擦了擦打出火星，落入其中，然后端起烟斗，但并未叼在口中，而是说道，“只不过人们心中骄傲，轻易不言，经历了那些失落之后，人们就会迅速地成长起来。”<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