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0章 一张揭帖

    闭门待罪不意味着完全与外界隔绝，这日晚上就有个人，从后门悄然进入了阁老许国府邸。</br>　　此人乃是汪应蛟，许阁老的徽州同乡，也可以叫乡党。</br>　　他是万历二年进士，这几年一直在外省做官，已经做到从三品参政。</br>　　最近任满回京并接受考察，所以一直在京城活动。</br>　　昏暗的书房里，汪应蛟对许阁老说：“颍阳公！清流那边的人托我给您带个话，合则两利！”</br>　　他确实是带着使命来的，帮助清流势力说服许国许阁老进行合作。</br>　　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，如果许阁老下台了，他这乡党以后岂不就失去了靠山？</br>　　许国沉默不语，想着自己的心事。</br>　　自从清算张居正后，皇帝就有意扶持言官，钳制内阁权势，所谓的清流势力借机壮大。</br>　　凑巧的是，自己就是刚好在清算完张居正那个节点上入阁。</br>　　所以从万历十二年起，自己就被申时行推在前面，成为了内阁方面的主力输出手，与清流势力撕逼足足六年。</br>　　在清流势力的针对下，自己这次辅连党羽势力都不成型，又导致陷入恶性循环。</br>　　现在这种“大逃杀大混战”局面里，拼的就是声势，自己的处境就非常不妙了。</br>　　说句不好听的，连名义上的门生大弟子林泰来都不帮自己，还能指望谁？</br>　　见许国迟迟没有开口，汪应蛟又劝道：“颍阳公！过去的恩怨就先让他过去，做人总要着眼于当下和未来！</br>　　放眼当今朝堂，也就清流势力愿意全力支持你了，又何必固执于过往的一点成见？</br>　　而且他们最近已经率先释放了善意，全力攻讦王锡爵，此乃围魏救赵之策也！</br>　　难道颍阳公你不想留任吗！你距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，此时辞官岂不可惜？</br>　　只要日后有机会让申吴门辞官，你就是首辅了！”</br>　　于是许国终于开口道：“他们又想让我做什么？”</br>　　见许阁老终于动摇了，汪应蛟大喜，连忙回答说：</br>　　“目前你什么都不用做，万事自有他们清流势力出手，你只需要接受他们的善意即可！”</br>　　许国又考虑了一会儿，叹道：“合则两利，可以。”</br>　　这两天能感受到，很多人忽然转头集中攻讦王锡爵了，让自己压力大减。</br>　　之前与清流势力互相骂了六年的他绝对想不到，会有清流势力支持自己、而自己也需要清流势力支持的一天。</br>　　在自己与申时行分道扬镳、与林泰来公然决裂后，这样魔幻的事情就发生了。</br>　　这次清流势力想要什么，许阁老很清楚。</br>　　自己做官这么多年，最大的价值居然是“林泰来大座师”这个身份，多么的讽刺和可笑。</br>　　次日早晨，汪应蛟匆匆赶往吏部，借着去吏部办事的机会，向吏部文选司郎中陈有年报喜。</br>　　走在街上，又看到了道旁很多地方张挂了新的大字揭帖——这是京城近些年的街头特色，时常有人张挂大字揭帖，用以抨击时事、发表政见。</br>　　但汪应蛟着急去吏部文选司报喜，就没有过多关注这些新出现的揭帖。</br>　　一直走了长安右门外，又望见一大群官员围着新出现的揭帖看，这才引起了汪应蛟的兴趣。</br>　　能被一群官员集中围观、而且久久不散的新揭帖，必定是响应时事、内容劲爆。</br>　　于是汪应蛟也挤进人群，向着墙上望去。</br>　　只见揭帖上标题写道：“炮打欺世盗名官员之帖！”</br>　　正文则是：“予内臣刘某，贱名不足挂齿，职责守把西直门也。</br>　　当值之时，眼见甚多官员于本该公务之日，自西直门出城，至高梁河、海甸，放纵春游踏青。</br>　　近两年三四月间，目睹并尚能记起之公务日春游官员者，计有王三余、赵南星、王汝训、万国钦等十三人。</br>　　不由心生愤懑，如此文恬武嬉，于国家如何？</br>　　又听闻这等嬉游之辈近日常有言论，一曰国本，二曰弹劾大臣误国，岂不滑稽荒诞、自欺欺人哉？</br>　　予虽残废之身，尚知恪尽职守、不敢擅离公位，谁知读圣贤书之臣，欺世盗名，反不如残废？</br>　　予坐于西直门，不忍直视乱象，发帖警醒世人而已！”</br>　　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官员乍然看到这张揭帖，顿时就心生“卧槽”！</br>　　故而很多官员聚在这里，就是因为揭帖内容很有解读价值，大家要互相交流心得，以便于更深刻的理解这份揭帖。</br>　　明面上，这一张某内监大骂文臣“违规旅游”的揭帖，而且骂的非常刺耳，还点名了十三個人。</br>　　主题也明显——像这十三名上班时间出去旅游的官员，连我这种残废公公都不如，本身就是误国之辈，又有什么资格装模作样的弹劾别人误国？</br>　　但细究之下，又能发现揭帖里面颇多微妙之处。</br>　　这时代确实有三月踏青春游的习俗，而京城地方习俗中的春游地点就是西直门外，从官场到民间都这样。</br>　　可以说，不知道有几千几百大小官吏都出过西直门去踏青，而且都是公务时间违规旅游！</br>　　可是为什么发揭帖的刘公公脑子里，偏偏只能记住这十三个人？这是偶然还是必然？</br>　　所以揭帖的第一个看点就是：这十三个人之间，一定有什么内在关系。</br>　　第二个看点就是，素来名声不彰、默默无闻的西直门刘公公为何忽然就这么勇了？</br>　　一个三流太监居然敢公然插手文官舆论战，西直门最近有什么异常变故？</br>　　翰林院编修方从哲在上班路上看到了揭帖，连忙掉头转向王锡爵阁老的府邸。</br>　　“老师果然妙算，林九元出手了！”方从哲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王锡爵。</br>　　先前王锡爵忽然遭受了一波强大弹劾后，他没有再去找申时行，而是让亲信门生方从哲去找申用懋。</br>　　方从哲和申用懋都是万历十一年进士，有一定同年之谊。</br>　　王锡爵小聪明在线的时候，能看得很清楚。</br>　　目前找申首辅就只能是申首辅，找林泰来就只能是林泰来。</br>　　而找申用懋，则可能兼顾林泰来和申首辅，如果林泰来都搞不定，厚道的申用懋肯定会求申首辅出手补救。</br>　　方从哲不能不服，“那林九元果然思路清奇，是总能找到切入点。”</br>　　之前谁能想到，连人人都有的踏青春游会被拿出来说事？</br>　　王锡爵冷静的说：“这只是林泰来出手向那帮清流施压而已，远没有到决定最终结果的程度。”</br>　　方从哲答道：“以我在翰林院对林九元的观察，他一旦出手，必定会留有后手。</br>　　所以揭帖大概只是开始，后面肯定还有事情发生，只是我也猜不到会发生什么。”</br>　　另一边汪应蛟看完了揭帖，心里的喜悦之情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阴影。</br>　　旁人短时间内还没看出端倪，但知道内幕的他已经发现了其中内涵。</br>　　刘公公揭帖上点出的十三个人名，都是最近攻讦王锡爵的主力选手，这绝对不是偶然！</br>　　林泰来才被发配到西直门几天，那西直门的门官太监就变得这么勇，也绝对不是偶然！</br>　　按照原定计划，汪应蛟来到了吏部文选司，却看到文选司郎中陈有年脸色铁青的坐在公房里。</br>　　汪应蛟知道，在这次“内阁大乱斗”项目里，陈有年是清流势力一方的总指挥。</br>　　看陈郎中今天这样子，显然是被揭帖内容气得不轻。</br>　　“林泰来这个畜生！简直岂有此理！”看到是自己人进来，陈有年忍不住大骂泄愤。</br>　　当初力主将林泰来发配京城西北角西直门，已经是所能想到的，最远离政治的城门了！</br>　　无论从物理上，还是精神上，西直门距离政治都很远！</br>　　而且守城门还有个好处就是，不能随意离开，等于是被禁锢在城门了。</br>　　但是万万没想到，林泰来这王八蛋还能找到“违规旅游”这种烂借口，隔着十几里地对政局进行骚扰！</br>　　最可气的是，还是找了个太监当嘴替来骂人，这是何等的羞辱！</br>　　辩解都没法辩解，因为这种行为在制度上，确实违规了。</br>　　老朱家对待大臣实在太苛刻，工资低不说，假期还极为稀缺。</br>　　一年到头除了春节期间，理论上官员是没有假日的，除非皇帝特许。</br>　　所以踏青春游雅集这种习俗，只能占用“公务时间”，这是官场默认的行为，一百多年来始终是这样过的。</br>　　关键是，这样引起官员公愤的砸锅行为，林泰来并没有自己露头，而是让一个不知所谓的太监出面开嘲讽。</br>　　现在的情况就是，十三名本次大乱斗的主力选手，就这么被架在那里了。</br>　　虽然“违规旅游”还不至于伤筋动骨，但脸面也不好看，下面还怎么好意思弹劾别人？</br>　　若强行还击，与刘太监对骂？那更有失体面！</br>　　看到汪应蛟过来，陈有年稍加思索后，开口道：“如今之计，只能请许阁老出面破局了。”</br>　　既然许阁老认识到了“合则两利”，那就开始合作吧。</br>　　汪应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，疑惑的说：“许阁老又能做什么？”</br>　　陈有年咬牙道：“请许阁老出西直门春游！我倒要看看，守在西直门的林泰来作为门生，会怎么处理！”</br>　　 <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