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32章 三碎玉如意

    或许孙权自己没有发现，自从双修以来，他的脾气，是一天比一天古怪。</br>　　准确地说，是易燥易怒。</br>　　但在宫人的感觉却是最直观的。</br>　　这两年来陛下越来越多地莫名发怒，然后动不动就迁怒底下人。</br>　　孙和虽是太子，但相比于他的阿姊全公主，在政治敏感性上，或者说，在揣摩孙大帝的心思上，还是稚嫩太多。</br>　　毕竟全公主是从小就在宫里跟着步夫人，看着自己的母亲如何跟孙权的整个后宫斗。</br>　　而孙和只不过是在孙登病亡后，被仓促推上太子之位，压根就没有太多的经验。</br>　　面对全公主夫妇联手这种对手，无论是宫内还是外朝，他都占不了优势。</br>　　在宫内，全公主是孙大帝最宠爱的女儿，同时也是孙和名义上的阿姊。</br>　　在外朝，太子宾客，全都是一些二代乃至三代。</br>　　你以为鲁王就没有宾客了？</br>　　而朝中唯一能压得住全琮的上大将军，在朝会上被陛下骂成了“为私利而无所不为”。</br>　　直到现在都没有能见到陛下一面。</br>　　孙和的唯一优势，也就是太子的身份。</br>　　但就是这个太子身份，同样也有一个鲁王相抗衡。</br>　　所以说，孙权弄出这个二宫并立，让太子之位看起来是风光，实则是凶险万分。</br>　　若是换成个清醒一些的，多半是会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。</br>　　就如孙登，明明地位稳如泰山，却在孙权面前，说自己出身不够。</br>　　屡次想要让位给当时正受宠的王夫人之子，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孙和。</br>　　虽说在立后一事上，孙登坚持己见，与孙权对着干。</br>　　但这等行为，正好展示了他的孝心可嘉。</br>　　在孙权看来，这个大儿子为了他的养母，都能做到这一步。</br>　　那对自己这个亲生父亲，难道还能差了？</br>　　帝王家多是无情义。</br>　　难得出现这么一个重情重孝的儿子，换谁谁不喜欢？</br>　　又谦逊，又礼贤下士，又懂事得让人心疼……</br>　　有了这么一个完美太子在前，后继者压力甚大。</br>　　孙权现在看太子，都是下意识地拿前太子的标准去比较。</br>　　故而从全公主嘴里得知孙和在太庙前的行为，自然是要发怒。</br>　　但他此时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。</br>　　全公主与太子之母王夫人，素来不和，孙权自然是知道的。</br>　　全公主说王夫人如何，孙权心里都是先留三分。</br>　　而且就算是让王夫人过来对质，王夫人也不可能承认。</br>　　但太子究竟有没有真像全公主说得那样，在进太庙之前，先去了张家，那很重要，非常重要！</br>　　如果太子真如所言，那么王夫人面有喜色，多半，不，肯定也是真的。</br>　　很不幸，负责监察百官的校事府的校事中书吕壹，亲自带回来的消息，彻底击溃了孙权心里最后一丝侥幸：</br>　　“禀陛下，太子确实是在张府。”</br>　　孙权一听，顿时就是火冒三丈高，连连拍着床榻：</br>　　“逆子，这个逆子，他进去多久了？”</br>　　“听说太子自到了太庙前不久，就去了张府，一直到现在，已经有近一个时辰了。”</br>　　“畜生！逆子！”</br>　　孙权气得满脸通红：</br>　　“人呢？他人呢？”</br>　　“陛下，太子仍在张府……”</br>　　孙权恶狠狠盯着榻下的吕壹：“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！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？”</br>　　吕壹惶恐地叩首：</br>　　“陛下，太子乃储君，没有陛下的诏令，臣等何敢擅自对太子有所吩咐？”</br>　　侍立在一旁的全公主，偷偷地以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吕壹。</br>　　要不说是陛下的近臣呢？</br>　　这个话里，没有一个字是针对太子。</br>　　但听在陛下耳里，却是诛心无比。</br>　　果然，只见孙权大骂：</br>　　“储君又如何？储君难道还比得过朕这个君！”</br>　　吕壹等的就是这一句，但见他连忙说道：</br>　　“陛下息怒，臣这就去把太子立刻请回来。”</br>　　“请什么请！把那个逆子给朕押回来！”</br>　　吕壹应了“喏”，然后爬起来，飞快地向外面跑去。</br>　　孙权正气在头上，太子未归，怒气不得发泄，想起一人，然后又下令道：</br>　　“还有，把那个贱婢给朕叫过来。”</br>　　左右皆不知所以。</br>　　幸好全公主提醒：“乃是王夫人。”</br>　　左右这才恍然大悟，连忙去请王夫人。</br>　　王夫人得知陛下召见，顿时就是喜动于色。</br>　　陛下病了这么长时间以来，后宫诸夫人还没有一个人能见到陛下。</br>　　就连那姓潘的贱人，生了一个皇子，也没能得到陛下的召见。</br>　　今日正旦，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召见自己。</br>　　想起太子今日又代替陛下去太庙祭祀。</br>　　王夫人已经在幻想某种可能——莫不成，陛下终于想通了，要立自己为皇后，借此冲喜？</br>　　想到这里，她以仪容不整，需要更衣一番为由，以最快的速度，给自己化了妆容，然后这才动身前去觐见孙权。</br>　　“这位内侍，陛下最近的病情，可好些了？”</br>　　王夫人在见到孙权之前，还有心问了一句前来带路的小黄门。</br>　　小黄门上哪敢乱说话？</br>　　他可不想有哪一天莫名其妙地暴毙。</br>　　“回夫人，小人不过一个传话的，如何能知晓陛下的病情？”</br>　　“那内侍可知，陛下唤我前去，所是为何？”</br>　　王夫人一边说着，一边还想悄悄地给小黄门塞东西。</br>　　小黄门的手，如同触电般地收回来，同时皮笑肉不笑地回答：</br>　　“夫人去了，自然就知道了。”</br>　　说完，故意加快了步伐。</br>　　王夫人无法，只能是紧紧跟上。</br>　　到达孙权的寝宫，在内侍传报之后，王夫人被允许入内，孙权一看她妆容精致，宛如新画。</br>　　脸上的神情，虽不如全公主所言面有喜色，但根本没有一点悲伤担忧之色。</br>　　当场就是震怒无比，不等王夫人行礼，他就大骂道：</br>　　“贱婢，心如毒蝎，无心无肝，枉朕这些年对你这般好！”</br>　　王夫人直接就被骂得懵在那里。</br>　　孙权看到她站在那里，更是愤怒：</br>　　“见了朕也不知道行礼，你这个贱人是把朕当成死人了吗？”</br>　　王夫人吓得连忙匍匐在地：</br>　　“妾不敢。”</br>　　“你不敢？”孙权冷笑，“你怎么会不敢？朕病重在榻，你收拾成这般，是欲何为？莫不成是想要早日成太后？”</br>　　孙权夹七夹八，不断羞辱咒骂。</br>　　偏偏王夫人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得陛下如此大怒，更不敢还嘴。</br>　　只能是战战兢兢，连连叩道，最后额头都磕破了。</br>　　精心化的妆容，也因为泪水和血水，变得邋遢难看。</br>　　更是让孙权看得厌恶无比。</br>　　“陛下，太子回来了。”</br>　　孙和的到来，这才让王夫人暂时从孙权的责骂中解脱出来。</br>　　“让这个逆子进来！”</br>　　太子步伐匆匆入内，对着孙权叩首：</br>　　“孩儿拜见父皇，不知父皇着急唤孩儿回来，是为何要事？”</br>　　“不把你唤回来，再让你在张府多呆一些时日，朕就要担心，你连自己去太庙做什么，都要忘了！”</br>　　孙和听到孙权的语气不对，连忙告罪：“孩儿初受父皇重托，祭祀太庙，如履薄冰，不敢轻心，何以敢忘？”</br>　　孙权冷笑：</br>　　“不敢忘？那好，我问你，我让你去太庙祭拜，你连太庙都没进，就去张府做什么？怎么？张府才是你的太庙？”</br>　　我让你去太庙祭祀，是让你去替朕祈福袪病，你跑去张家做什么？</br>　　朕还没有死呢！</br>　　你们就这么着急商量我身后之事？</br>　　此话极重，吓得孙和连忙匍匐在地：</br>　　“孩儿只是看时辰尚早，再加上张家乃是姻亲，所以就去休息了一番。”</br>　　说到这里，孙和连连叩道：</br>　　“孩儿知错了，孩儿不应贪恋安逸，应该坚持在太庙门前守候，以示诚心。”</br>　　孙权目带失望之色地看着太子，然后再看向王夫人：</br>　　“你看，这就是你生出来的好儿子！”</br>　　祭祀大事，未进太庙，就先去臣子家，此可谓有人君模样耶？</br>　　这个倒也罢了。</br>　　朕这两年来，一直在准备身后之事，一直在给你铺路。</br>　　好不容易才对陆张二氏稍加打压。</br>　　可是你呢？</br>　　反而在祭祀太庙的时候，去张府上休息？</br>　　这张叔嗣，不过是太子妃的叔父，他甚至算不上你的外舅。</br>　　他不过是唤了一声，你就这么巴巴赶上去，你想干什么？</br>　　你这是真不理解朕的苦心？</br>　　还是真觉得朕不行了，别有想法？</br>　　王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，抬起头来，再次叩首：</br>　　“陛下，妾知错了。”</br>　　太子孙和这才发现，原来旁边一直伏在地上，不让人看到面容的女子，竟是自己的母亲。</br>　　他大吃一惊，不禁脱口而出地唤道：</br>　　“母亲，你怎么……怎么会在这里？”</br>　　他本想问怎么会变成这样，但话到嘴边，幸好及时改了口。</br>　　在这里，除了陛下，还有谁敢让母亲如此？</br>　　想到多半是自己不注意，连累了母亲，孙和连忙向孙权求情说道：</br>　　“陛下，孩儿一时犯了糊涂，做了错事，但此事与母亲无关，还望陛下不要责怪母亲。”</br>　　看到孙和到了这个时候，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。</br>　　还有心情在作儿女姿态，作妇人之仁。</br>　　孙权心里越发地失望。</br>　　你这般模样，如何当大吴的天子？</br>　　我们孙家，真要是交到你手里，怕是要被江东这些世家大族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啊！</br>　　“行了，你们都出去吧。”</br>　　孙权闭上眼，有些疲惫地说了一句。</br>　　原本应当是静养，偏偏又发了这么久的火，让孙权委实有些支撑不住。</br>　　太子一听，连忙上前，想要扶起王夫人。</br>　　倒是王夫人，怎么说也是跟了孙权这么多年。</br>　　步夫人去世之后，潘夫人入宫之前，她可是最受宠爱。</br>　　此时听出了孙权的话外之音，推开孙和的手，膝行上前，连连叩首：</br>　　“陛下，陛下，妾没有管教好太子，是妾的错。太子年纪太小，有些事情，不知轻重，还望陛下再给他一次机会。”</br>　　孙权闭目不语，犹如睡着了一般。</br>　　一直没有开口的全公主，这个时候迈步走到前面，挡住王夫人，冷漠地说道：</br>　　“太子，陛下已经累了，需要休息，还不快扶着你的阿母下去？”</br>　　太子狠狠地瞪了全公主一眼，上前想要再次扶起母亲。</br>　　王夫人再一次甩开他的手，继续跪在那里苦苦哀求：</br>　　“陛下，妾求求你，就再给太子一次机会吧？”</br>　　看到孙权没有睁眼的意思，她又急急地去拉太子的手，焦急地说道：</br>　　“快，太子，你也向陛下认错，快。”</br>　　说着，又去扯他袖子，想要拉他跪下来。</br>　　太子才至弱冠，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。</br>　　若是没有全公主在这里，说不得，他就听话地跪下来了。</br>　　但全公主站在前面，他这个时候跪下来，岂不是要跪她？</br>　　全公主与王夫人积怨已久，太子与全公主的关系，自然也是恶劣无比。</br>　　堂堂太子，要跪这个女人？</br>　　但见孙和执拗地站在那里，大声道：</br>　　“母亲，陛下这只是一时受了蒙蔽，清者自清，浊者自浊，日后清浊自分，陛下定会看个明白。”</br>　　全公主轻轻一笑，伸手道：</br>　　“太子说得对，清者自清，浊者自浊，日后清浊自分，夫人，请吧？”</br>　　孙权一直没有说话。</br>　　王夫人没有去看全公主，眼中的哀求渐渐变成了绝望，最后有如行尸走肉般地被太子扶了出去。</br>　　回到居住，太子令人服侍王夫人更衣后，又令侍医给额头的伤口敷了药，这才有些担心地问道：</br>　　“阿母，你感觉如何？要不要紧？”</br>　　王夫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打击到了，愣愣地一直没有说话。</br>　　太子看到母亲这个模样，不禁又是心痛又是恼怒：</br>　　“那个贱婢，竟敢在陛”</br>　　一直像是被抽掉魂魄的王夫人，一听到“陛下”二字，身子就是一个激灵。</br>　　这个时候，她仿佛才回过魂来，看太子正侍立在身边，连忙抓住他的手，焦虑地说道：</br>　　“汝为何在这里？不是在太庙？”</br>　　太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：</br>　　“阿母莫不是忘了，正是陛下把孩儿召回来的。”</br>　　“把你召回来，又没有说不让你回去祭祀太庙！”</br>　　王夫人又气又急，“祭祀太庙的仪仗未撤，陛下只要没有另派他人，那你就应该赶快回去。”</br>　　太子一愣。</br>　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，他转头看看外面，脸色就是大变：</br>　　“糟糕，吉时已过。”</br>　　王夫人气得大骂：“竖子！”</br>　　太子摇头苦笑，解释道：</br>　　“阿母，就算我没有耽搁，只怕从陛下那里回来后，也赶不上了。”</br>　　他在张府呆了一个多时辰，再被召回宫里斥责一番，吉时早就过去了。</br>　　王夫人听到太子这么一说，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。</br>　　再想起前番见陛下时的情景，不禁忧惧交加：</br>　　“这两年来，陛下对我渐生疏远之心，我恩宠不再，如今再被人进了馋言，只怕以后要被陛下所恶。”</br>　　太子安慰道：</br>　　“阿母何须担心？你可是我的母亲，只要我一天是大吴的太子，你就一天是太子之母。”</br>　　“陛下就算是再怎么不喜欢你，想来也不会对你如何。”</br>　　王夫人闻言，却更是忧虑：</br>　　“我所虑者，也正是这一点。如今陛下迟迟不让鲁王迁出宫外，谁知道陛下心里是什么意思？”</br>　　“日后你侍奉陛下，须得小心谨慎，不得再像今日这般，惹陛下生气。”</br>　　孙和点头应下，又安慰了王夫人一番，这才让王夫人在忧心忡忡中勉强睡去。</br>　　此时寒气未消，王夫人从孙权那里回来时，失魂落魄之下，被寒邪侵体。</br>　　受了惊吓，又一直心有忧惧，精神难继，寒邪难去。</br>　　这一病之下，竟是日渐沉重。</br>　　接着，又有消息传来，陛下鉴于太子与鲁王不和，两人的宾客互相攻讦不止，下令二人禁止与外朝官员往来，专心读书。</br>　　王夫人得知后，心中忧惧更甚：</br>　　“宣太子（即孙登）在时，不但能领军，还经常与诸将臣往来，以习治国。”</br>　　“今陛下不让太子与官员往来，岂非不把他当太子看待？”</br>　　病重之下，又忧惧不去，徒耗精神，王夫人竟是一病不起，很快就不治身亡。</br>　　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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