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后悔的展开

    3月17日，周五。</br>　　金敏低着头，用兜帽遮住半张脸，朝着市政大楼旁边的市政图书馆漫步前行。</br>　　这条路走了好几遍，一次比一次更近。第一次来的时候，金敏绕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。他有些害怕本地人，害怕他们那没有恶意，却也不带善意的目光。</br>　　他不敢问路，那些路人们会在帽檐下看见他们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张脸。他生怕听见那句不带脏字的文明话：“不懂中文，就滚回你来的地方。”</br>　　那是他为数不多听得懂的中文句子之一。</br>　　所有人都是好人，但那一个个方国字，一张张国字脸，却都让他感到害怕。</br>　　斜阳轻抚下，这名身高一米八五的年轻人弓着腰，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儿童读物区。他不确定自己想找的是什么，也许是英译版的《云里国历险记》，书中有神奇的软心果和奇怪的剪耳朵大臣，又或者文字甚少的漫画《父与子》。</br>　　就像颠倒错位的童话般，这里的天花板特别高，读者特别小，而书本特别大。</br>　　而他自己，一名丑陋高大的“巨人”，与这个童话世界实在格格不入。</br>　　这地方不属于自己，他再次想道。</br>　　但，他绝对不要回去。</br>　　金敏扯了扯衣领，遮住下巴，在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钻过走廊，钻进那无人问津的英文童书柜间。</br>　　在那里，他稍有些惊讶地看见了另一名“巨人”，比自己稍矮一些，黑发微卷，一身黑外套，正饶有兴味地站在自己经常站的那个位置。</br>　　一时间，他萌生了一丝怯意，就这么站在原地，心中希望那人快些挪开，千万，千万别看过来。</br>　　那人看了过来。</br>　　镜片反光下，是一双什么都不打算显露的黑色眼睛，他以为自己看错了。</br>　　那人正对着一张可怕的脸笑。</br>　　“噢，抱歉，我挡着你了吗？”</br>　　那人口中吐出的不是叽里咕噜的陌生外语，也不是自己仅能听懂的几句伤人话之一，而是英语。</br>　　他仅能听懂的两种语言之一，但，说得不好。</br>　　年轻人自顾自地从架上抽走了一本《波西.杰克逊》，打开，闻了一下书页，继续低声开口道：</br>　　“这本书霉味可真重，就和这个书架上的绝大多数读物一样，无人问津。但，我注意到有几本不大一样。”</br>　　在金敏难以置信的目光中，他从书架上依次抽出了《云里国历险记》、《父与子》、《北欧童话集》......</br>　　五分钟后，所有自己常看的书本，都被对方捧在了手中。</br>　　“你......你是怎么？”他在脑海中努力搜刮着表达惊讶的英文词汇，不小心拉高了声音。</br>　　“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？”</br>　　年轻人压低眉头，从过眉刘海下露出了有些压迫感的笑容。</br>　　我何以知道这些却不知道自己是谁？</br>　　他在心中想着。</br>　　“这不重要，但由此看来，你的确就是经常翻阅它们的那个人。你叫什么名字，伙计？”</br>　　“唔......”金敏一时语塞。他有太多名字，每个都代表一张伪造的证件、一份假签证或一张黑船票。</br>　　“金......”他盯着那神奇的人的下巴，结结巴巴地回答道：</br>　　“金，金敏。”</br>　　“好的，金敏。我觉得我们能就这些无人问津的小人书找出不少话题。”</br>　　微笑面具之下，瑞文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后悔。</br>　　自己就不该看那部电影的！都怪自己脑子一热，非得搞什么戏剧性展开。</br>　　此刻，他很想变成某本书里的小人，直接钻回发霉的书页里去。</br>　　而那部电影的名字叫《谍影重重》。</br>　　--他是杰森.伯恩，对面是玛丽.克卢兹。</br>　　而阿夏古雷.普雷斯考，是杀手“教授”。</br>　　瑞文在心中重重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？</br>　　但，从结果来看，似乎和自己的预期没差。</br>　　他说的话真奇怪。金敏的目光依旧停在那光溜溜的下巴上，仿佛声音全来自那里。</br>　　既奇怪，又奇妙，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故乡的“疯子”，残疾最严重的那些人，他们被家属丢弃到一处，像垃圾一样堆积成山。</br>　　模糊记忆中，他们也常说些神奇的话，做些神奇的事，双眼像天空一样浑浊。</br>　　但眼前的这人完全不一样，四肢健全，目光明亮。事实上，他是整座陌生的城市里，第一个和他闲聊超过五句话的陌生人。金敏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了那句被忘得差不多的话：</br>　　“如果......图书馆......”</br>　　“如果有天堂，应是图书馆的模样。”陌生人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补充完整。</br>　　“你......你知道？”金敏惊讶地叫出了声。</br>　　顿时，脑海中上百声友好或不友好的“嘘”声向着他袭来。</br>　　“这是博尔赫斯说的话。他是我很喜欢的一名二十世纪作家。”瑞文把手里的书塞进金敏怀中。</br>　　“真是可惜，我应该早些领悟这一点的。”他这句话完全发自内心，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。</br>　　一时间，金敏的思维发散至了很远的地方。</br>　　如果天堂真的是图书馆，那他是......</br>　　再定睛一看，那人竟然不见了。</br>　　“等等！”话音刚落，金敏意识到这个词语的发音是多么的标准，多么无助。</br>　　太多次，他在这座城市里，祈求别人再多考虑一下。</br>　　“什么？”</br>　　瑞文从书架的另一边冒了出来，正好撞上让他俩噤声的图书管理员。那名身穿制服的老太太拧着眉毛，看着这俩在儿童区溜达的大男孩。<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