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章 你们这群还魂尸

    这些抽象的图案乍眼看起来毫无规律可言。但在细看之下，它们会越来越接近于一张张拼凑在一起的人脸。夹层的深处，是一条仅能供人侧身进入的狭小石梯。</br>　　“这回让我猜对了吧？”瑞文对着录音设备嘟囔道：</br>　　“想不到，还真是闹鬼旅馆那一套。我是主角，城市就是那座豪华旅馆，荒路是电影结束时留下的废墟，而鬼则是......”</br>　　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，随后举起摄影机，仿佛要给无处安放的左手一点事干，开始不断调整焦距。</br>　　“算了。先进去看看再说。”</br>　　地下空间铺设着石墙，一片漆黑。瑞文开启手机电筒，慢慢挤了下去。</br>　　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，没有尸体的腐臭，只有浓重的霉味。土壤的湿气透过墙缝渗入地下空间，让所有东西加速腐朽。</br>　　“没剩下什么东西了，只有一些起居物品的残留。这地方出乎意料地整洁啊......除了墙面和地面上一些干涸的血迹之外。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？”</br>　　瑞文意识到，自己可以利用冥想重现这个小空间中所发生过的事情。</br>　　“这避难所中曾经发生的一切，或许就是这整个世界真相的缩影。只要将它们复现一遍，或许就能一举搞清梦境世界的真相。”</br>　　“导演，我得进行一段很长的沉思。”</br>　　他坐在了台阶上，按停了拍摄。</br>　　“遗憾的是，真相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，它们不能被拍进录像里。如果我撑不住了，请揍醒我，把我搬回车上去，这趟胡闹旅行就此结束。”</br>　　或许，被引导至真相的那一刻，就是自己这场不切实际的好梦真正“醒来”的时候。</br>　　导演点了点头，坐在了另一级台阶上，静静地等候了起来。</br>　　瑞文将手支在嘴边，下意识地咬了咬食指第二个指节，随后，以原初的发音念诵而出：</br>　　“预知。”</br>　　时空平摊开来，就像一本没有页数的大书，来自过去的画面一浪接一浪，潮水般涌来。瑞文在脑海中迅速地整理着无数平行的画面。一开始，他没看见人影，只听见了声音，风，树叶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。避难所外，建筑不停倾倒，翻飞。</br>　　暗门忽然开了。</br>　　三个人影映入了眼帘。他们从楼梯口夺门而入，滚落底部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轮廓模糊不清。</br>　　父亲，母亲，和十多岁的少女。</br>　　门嘎吱一声关上了。</br>　　黑发女孩大口呼吸着，坐在自己下方的台阶上，看着父母泣不成声。她的双肩塌陷，额前流血，身边是一大堆背囊和行李箱子。</br>　　“神啊！我看见了，都死了！所有人！尸体从大楼里涌出来！”</br>　　“保佑我们，圣灵！给我们勇气！”</br>　　父亲是欧洲面孔，怀里抱着一本黑色的大书。母亲是矮小的亚洲人，一双赤脚磨破了皮，脚踝扭曲，裸露的皮肤上爬着粉红透明的水泡。</br>　　少女比比双亲更快地冷静了下来。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支学生手机，开始滴滴嘟嘟地按了起来。</br>　　“你们的手机呢？”</br>　　没人回应她。少女低下头，翻起了通讯录。</br>　　“信号断断续续的。我在尝试联系我们认识的大人，让他们来这里避难。能打的号码我都打过了。你们还记得其他号码吗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帮助。”</br>　　两名成人没有理会他们的女儿。悲伤和绝望支配了他们复杂的内心。他们抱在一起，回想着自己失去的种种，就像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一样紧密。</br>　　“快点，告诉我他们的号码。”少女平静地说道，完全没有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和柔嫩。她的一双小手勒得通红，几乎所有的食物和水都是她扛来的。</br>　　“你们每耽搁一分钟，他们活下来的希望就少一分，还有我们。拜托，别哭了！你们的懦弱正在杀死其他人！”</br>　　画面一转。父母二人都停止了哭泣，面包塞满了他们的口腔。他们用水咽下食物，泪眼干涸，双手做出祈祷的姿态。</br>　　“太迟了，一个人都没能救下。”</br>　　少女端坐在楼梯上，在二人眼前冷静地阐述着事实，像一位布道的牧师。</br>　　“我在最后一通电话里听见了对门邻居的哭嚎。我告诉了他正确的方向，可他先前去了相反的地方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，他发出了这样的声音。”</br>　　她开始模仿起一位中年男人的低沉嗓音，并用这声调发出比女人还凄厉的尖声哭嚎。</br>　　少女的父母低着头，不敢反驳，任由罪恶感折磨他们的内心。</br>　　“如果你们能早点告诉我号码，我就能指引他来这里，躲避死亡。祈祷是无用的，爸爸，妈妈，它能洁净人的心灵，却无法满足生存的需求。”</br>　　少女把自己的面包掰成两半，递给家人，背上一只大背包，走上阶梯。</br>　　“污染过去后，我要出去看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。如果我没回来，希望你们能够自己活下去。”</br>　　画面迅速扭曲。少女从外面带回了食物和资源。她的双亲不便于行，静静地待在避难所底部，每当她满载而归，他们便开始祈祷，感恩戴德。若她空手而回，三人便相互拥抱，相互安抚而眠。</br>　　日复一日，日复一日。</br>　　女孩手里提着两样东西，默默地挤下了楼。她的皮肤已不似先前般光滑白皙，红色疱疮开始在脸和手臂上密密麻麻地浮现。身体通红，仿佛被外界的空气生生烫掉了一层皮肤！</br>　　“外面没有人了。污染越来越严重。”她平静地开口。</br>　　“但是还有动物。我看见一只秃鹰捕猎一只很大的兔子。那不是一场成功的狩猎，鹰的爪子被兔子的皮毛和肉挂住，但它太虚弱，没力气把它抓回天上。兔子受伤了，拖着掠食者跑了好一段路，害它折断了翅膀。这是弱小者的挣扎，有力，但无用。”</br>　　“所以我把它们都带了回来。爸爸，秃鹰是给你的，妈妈，兔子是你的。”</br>　　“折断它们的脖子，你们就是能生存下去的掠食者。等你们的腿伤好了，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捕猎，一起努力活下去。”</br>　　“噢，上帝啊！”少女的父亲后退两步，像是害怕那垂死的大黑鸟会咬人或抓人。</br>　　“不，这怎么行呢......”少女的母亲瑟缩在她的一堆安抚毯子里，她的双手颤抖着，紧盯着兔子闪烁悲伤光芒的双眼。</br>　　“这太残忍了。她只是一只小兔子。”</br>　　“它。”少女面无表情地纠正道：</br>　　“我爱您，妈妈，但我同时为您的生存能力担忧。人都死了，食物越来越少，我一个人很难喂饱我们三个。”</br>　　时空再度模糊。偶尔会有人造访避难所，一些奄奄一息的人，浑身被疱疮、疖子和可怕的赘生物占据，往往只能活上一两个小时。少女要求父母为死者祈祷，然后拿走他们身上有用的东西。</br>　　日复一日，日复一日。</br>　　少女再度费劲挤入过道时，半边躯体已然浮肿不堪。她的右侧眼眶空空如也，表情却依旧平静。</br>　　双亲看见她的模样，双眼立刻盈满泪水，喉咙深处溢出呻吟，似乎都在呼唤上帝。疯狂正像破窗锤般一下下撞击着他们承载文明，教养，信念和善良的心灵角落。</br>　　“我遭遇了一些糟糕的袭击者，它们试图从眼窝钻进我的头脑里，幸亏我反应得足够快。一只眼睛已经是最小的损失了。”</br>　　少女将寻获的猎物堆放在地上，尽是些辨不出形貌的羽毛、皮肉团块，它们也许曾经是鸟，曾经是兔子，没人知道。</br>　　“快吃吧，为了活命。”</br>　　“可，我们不能......”</br>　　“如果你们在这里生火，我就不得不更加频繁地开门换气。外面的空气越来越污浊，这会加速你们的死亡。”</br>　　少女开始收拾屋内残余的垃圾和父母吐出的秽物，把它们包好扔出去。</br>　　“好姑娘......我的好姑娘，爸爸妈妈和你商量件事，好吗？”</br>　　少女的父亲自角落挣扎着爬起身，毫不嫌弃地抱住女儿，用另一只手打开了先前一直抱在怀里的厚书。</br>　　“还记得我讲过的那些故事吗？”</br>　　“根据《圣经》启示录的描述，天国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地方......那城里没有日月光照，只有神的荣光，像碧玉和宝石一样璀璨......在那里，人们不再饥，不再渴，日头和炎热不再伤害他们，神会抹去他们的眼泪......”</br>